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抿著嘴唇的蔣商陸見狀也沒什麼太大的反應,低下頭讓兩個孩子先自己出去玩一會兒,又看著連話都沒和他說上一句的聞楹把兩個孩子帶著直接轉身走了。
而目送著聞楹離開才徑直衝門口的年輕人笑了笑,本來眼圈還紅著的季從雲見狀也稍微緩和了神色,緩步走進來靠近他又顯得有忐忑些地低著頭輕輕開口道,
“蔣先生,好久不見。”
“恩,坐。”
蔣商陸的聲音還是很久之前一樣透著股瀟灑沉穩的味道,季從雲本來心裡還在為他而難受得很,這會兒卻覺得自己莫名地安心了一點。
即使因為自己的體質問題,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蔣商陸千瘡百孔的身體上所有被微生物傷害而留下的可怕後遺症,但想到剛剛和聞楹在外面談到的事,季從雲還是艱難地深吸了一口氣,又低下頭顯得很艱難地紅著眼睛道,
“那個時候,我真不應該走的,我要是留下來——”
話沒說完就被蔣商陸慢慢看向自己的眼神弄得尷尬地停住了口,清楚自己那時候哪怕留下來,也未必能幫上什麼忙的季從雲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心裡更多的是說不出來的自我厭惡。
而抬手拍了拍他瘦弱的肩又勾著嘴角忍不住笑了起來,知道自己現在這幅重病纏身的樣子可能嚇到季從雲的蔣商陸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緩和下口氣又笑著轉移話題道,
“我還好,而且這次你不是來幫我了嗎?希望這次一切都能順利吧,說起來,白天到現在和聞楹有時間說上話了嗎?”
聽到他提起聞楹,季從雲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就動了動,他不知道該和蔣商陸怎麼形容,但他確確實實有點害怕剛剛那個樣子看上去完全陌生,幾乎找不到和過去有任何相似之處的聞楹。
而見他低下頭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大概也能猜到會是個什麼情況的蔣商陸也笑著安撫了他一句道,
“他心裡其實一直很記掛你,只不過他最近壓力有點大,心情也不太好,看上去就比較的……恩,你也看見了,不過他要是敢和你說什麼找打的話,你就不要客氣直接罵他好了,如果是你,他肯定不會還嘴的。”
“我……我哪敢呀……我以前就打不過他,現在這樣更加不可能了。”
季從雲被蔣商陸的話弄得很無奈也很好笑地回了一句,他剛剛在外面的時候其實和聞楹也沒說上幾句話,其中主要說的還是關於要在蔣商陸身上實驗種植卡介苗的事。
只是季從雲也和聞楹坦白了卡介苗這種東西在有些特殊人群身上可能存在的致命危險性,而想起當時聞楹臉上那種他不太好用語言形容的壓抑表情,心裡默默嘆了口氣的季從雲再看向蔣商陸的眼神就顯得有些莫名的嚴肅起來。
“蔣先生,接下來我會問你一些比較私人的問題,希望你千萬不要介意,我剛剛已經在外面問了聞楹一些,但有些問題還需要你親自來回答我,這關係到我能不能對現在的你種植恢復免疫的卡介苗,所以請你務必配合我一下好嗎?”
“恩,你問吧。”
“您是不是曾經有過藥物過敏史?”
“有,我對包括嗎啡在內的很多麻醉劑一直有過敏反應,不久之前還碰上了一次,我當時的反應特別大……”
“那你的心肌炎最近有發作過嗎?次數頻繁嗎?”
“其實並沒有太過影響我的生活,只是一定的疼痛感而已,我目前還算能控制。”
“額,好的……那,那你最近有和聞楹……在一起過夜嗎?”
壓低著聲音將第三個問題問出口的季從雲臉上寫滿了尷尬和羞愧,剛剛他在外面也同樣問了聞楹一些這樣的問題。
只是因為要向病人自己求證再好確定,所以就他需要特別多問一遍,而哪怕已經有一點心理準備了還是明顯愣了一下,知道這個過夜指的是什麼意思的蔣商陸眯著眼睛認真地想了想,還是挺自然也挺想笑地回答道,
“沒有,我和他快有一個月都沒有在一起過夜了吧。”
這聽上去可真不像一對情侶的正常交往方式,至少兩個二三十歲的男人天天呆在一塊居然什麼也不做聽上去也挺匪夷所思的,但漲紅著臉的季從雲也沒敢細想,就點點頭繼續往下面問別的了。
期間他又充滿罪惡感地問了一些其實真的還挺隱私,也挺讓人不好回答的問題,而懷著自己現在這是在求醫看病,丟人也只能丟人一回的心理,蔣商陸只能若有所思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又開始似笑非笑地開始回憶道,
“最後一次是在哈薩克吧,恩,那好像是他最後兩天的開花期,後來我太困了也不太記得過程了……什麼方式和程度?這個為什麼也要問?好吧,有進去……沒有,他每次都會很小心,會幫我處理乾淨的,所以不存在任何感染和造成傷口的風險……不過我能問你一句嗎?你剛剛真的也像現在這樣去問聞楹這些問題了?”
“啊……都問了啊。”季從雲一臉尷尬地紅著臉回答。
“那他看上去什麼反應?”
覺得自己都這樣問其實很沒意思,但想了想,無聊的蔣商陸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好像……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就實話實說了……咳,但有些問題那傢伙死活都不肯回答我,所以我就只能來問您了。”
完全能想像那是一場怎樣氣氛尷尬的談話,蔣商陸本來還只是覺得有點好笑,現在真心是有點想大笑起來了。
而看到當事人都這麼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樣子,老覺得自己這樣打探別人的私生活很不禮貌的季從雲有點放下心來地鬆了口氣,接著兩人就開始仔細討論了一下接下來幾天蔣商陸身體方面要注意的問題。
“卡介苗對人體的生命危險真的很大,您現在這樣的身體情況,說實話我是不建議立刻開始種植疫苗的,但也沒辦法,放任身體的免疫系統繼續崩潰下去,造成不可挽回的身體損傷後對您後半輩子的影響更大,所以接下來的一周早晚我會先嘗試著開始種苗,但這個過程會非常的疼,脊髓裡頭都有會火燒起來的感覺,您白天晚上可能都會疼的睡不著,身體上也會有種苗的疤痕留下來,另外——”
“從雲。”
原本還在認真地聽著他單方面的和自己交代注意事項,可當他留心到季從雲話里的某一個很奇怪的點時,蔣商陸忽然就疑惑地眯了眯眼睛,又顯得若有所思地抬頭出聲打斷了一句。
“雖然我知道你現在肯定是想先給我一點信心,但我並不是一個沒有任何醫學常識的人,我們姑且不論這種嘗試本身存在的極高死亡率,其實一旦失敗,最直接的一種後果你並沒有打算告訴我吧?脊髓嚴重損傷之後,我後半輩子還能用自己的腿走路嗎?”
蔣商陸直截了當就拆穿他的話語讓季從雲一下子沉默了,他沒想到蔣商陸的直覺居然會這麼敏銳,居然會這麼簡單地就看穿了他此刻真的有點難以向他開口的那個問題。
而剛剛在外頭同樣也沒有瞞得過聞楹,臉上頓時寫滿了愧疚和無奈的季從雲想了想還是紅著眼睛看向蔣商陸喃喃道,
“對不起,蔣先生,我不是故意不想告訴你,我只是怕你……接受不來,聞楹剛剛也問過我了,所以我現在就直接告訴您吧,我們現在這樣做會有百分之七十可能會造成全身癱瘓,但您同時也有可能會徹底恢復健康,從此以後都不用再遭受疾病的折磨……”
“……聽上去似乎真的很難抉擇。”
打從聽到癱瘓這兩個字表情就有點凝滯住了,過了許久蔣商陸才有些自嘲地沖季從雲笑了笑又來了這麼一句。
眼淚都含在眼眶裡的季從雲聞言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他確確實實覺得自己很對不住眼前這個對他有救命之恩的男人,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能力局限性。
而兀自沉默了下來又在心裡想了會兒事,蔣商陸並沒有直接就表達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而是緩慢地抬起自己的眼睛又隨口沖季從雲笑著問了一句。
“聞楹知道這件事之後是怎麼和你說的?”
“他說……先讓我進來問問您,這不是他能替你擅自決定的事。”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樣的回答,蔣商陸心裡反而鬆了口氣,他心情有些微妙地低頭笑了笑,剛剛被全身癱瘓這幾個字嚇得差點有點紊亂的心跳也漸漸地穩定了下來,而思索一會兒之後,他最終還是對季從雲說了句要不等明天再說吧,你讓我仔細想想。
知道他現在心情肯定比較複雜的季從雲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就直接點點頭擦了擦自己紅紅的眼睛起身走了。
現在這個時間點其實還不算晚,但白天和聞楹在山上的大菩提塔,怙主宮殿,夜叉滿賢宮這幾個主要山體附近搜索了一天的五樹六花們還是都各自撐不住困意提前睡下了。
可等他目送著季從雲離開後,精神上還格外清醒的蔣商陸卻沒有去思考剛剛那個實在有點難抉擇的問題,而是先給自己披上件厚點的毛衣服,又徑直出了房門,這才一邊咳嗽一邊沿著光線昏暗的藏廟走廊慢吞吞地往佛堂後面的方向去了。
大晚上還要自己起來找剩飯吃這種事,怎麼聽都會覺得有點淒涼,還有點可笑。
蔣商陸前半輩子沒過過一天像現在這樣的日子,但現在就這麼為了一些他自己也不清楚有沒有回報的事而整天受著,他好像也沒什麼特別明顯的不良情緒。
只是當他親眼在佛堂後的小廚房裡看到那些賣相難看到氂牛都不會吃一口的茶撒水泡飯後,蔣商陸還是一臉鬱悶地捏了捏鼻樑骨地嘆了口氣。
可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感覺到自己身後好像隱約站著個人,而等蔣商陸下意識地回頭一看,便恰好對上了在門口站著的聞楹此刻正望向他的淡漠眼神。
這一瞬間,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可真有點說不出的怪異,儘管蔣商陸隨後就沖他輕輕地笑了笑,但是在那之後,他也沒有主動和聞楹打招呼。
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和面前的聞楹說話,不管是佯裝淡定還是其他怎麼著,兩個那麼多天來都沒有主動交流過,基本可以當做是在冷戰的人,怎麼也不可能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
而一聲不吭的聞楹就這麼站在門口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想了想還是朝著他的方向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