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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看到他居然這麼費勁地親自走了過來,聞楹有點意外也有點感激,臉上帶著鹿郎面具的男人一聲不吭地看了他一眼,先是解開了自己身上暗紅色的皮毛衣服,又用手沉默地示範了一下讓聞楹蓋在自己的頭頂。
聞楹見狀也沒有推辭他的好意,猜測他應該聽不懂自己說話也就不繼續和他交談了,但等他隨手接過這人的衣服,看到他指骨上滿是猙獰的傷口和凍瘡時,聞楹的心不知怎麼回事就跳了跳。
這雙手……原本應該不是這樣的,他也許該漫不經心地敲打著昂貴的鋼琴,他也許該懶懶散散地捏著細膩的瓷杯,總之就不應該是這樣的。
明明就是一雙能一輩子養尊處優,不會吃一丁點苦頭的手,又怎麼可能,會變成……這樣呢。
這種突如其來的想法有些困擾到了聞楹自己,他覺得自己可能是腦子出什麼問題了,不然怎麼會對一個連臉都沒看清楚的陌生人產生這樣奇怪的想法。
但眼前的男人似乎並不了解他的內心想法,他只注意到聞楹在面無表情地一直盯著自己丑陋的手看。
而當下就有些不自在地用衣袖遮掩了一下,等確定聞楹應該看不到自己的手這麼難看的樣子後,男人才在面具之後慢慢地鬆了口氣。
半響他挺愉悅地重新勾了勾嘴角,又在毫無準備的聞楹面前彎下了腰,接著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背。
“你要背我過去?”聞楹皺著眉問了一句。
面具男人無聲地點了點頭。
“……謝謝,太麻煩你了。”
其實並不想別人這麼費心費力地幫自己,但因為腳下的樹根實在動不了,一臉為難的聞楹想了想也只能點頭答應了。
而感覺到這個平時最不愛麻煩別人的倔木頭態度上的軟化,那因為面具遮擋而看不清楚表情的人仿佛也笑了,接著這個其實自己也在暗自緊張的著男人就感覺到一種很熟悉的溫度慢慢地靠在了他的背上。
近兩個月的山中生活,終於在結束的最後一天迎來了意想不到的相遇。
差一點……他就要帶著好不容易找到的罌雀下山直接離開這裡了。
只是造化總是愛弄人,讓他們一定要天各一方,又虛偽地給了這麼一次甜頭。
而這般想著,背著青年緩緩走在雪地中的男人就露出了點無奈的笑容,許久他走到自己留在雪地里的馴鹿邊上,先是把聞楹放下來後半跪在他的面前,又在青年有些沒想到的情況下,虔誠地托著聞楹的腳讓他一下子騎到了鹿背上,自己反而慢慢走到了前面回過頭看了他一眼。
“……如果覺得有點無聊,其實你可以和我說說話,我是漢族人,也會說漢語。”
留下這麼一句讓聞楹表情瞬間僵硬住的話,從嗓子裡發出一陣壞心眼的笑聲男人就牽著溫順的鹿繼續往前走了。
剛剛領著他過來找聞楹的罌雀在小雪中清脆地叫喚了一聲,在半空中兜了個圈兒又飛回到了男人的肩膀上。
他現在的心情很好,好到簡直想唱首歌來讚美一下讓他們相遇的阿爾山,而和他心情截然不同的聞楹只這麼沉默了好半天,等從把這人錯認成本地人,還差點沒用上手語的尷尬中緩過來之後,他先是想到了樺桑之前和他說的話,又慢慢地開口問了句。
“你是鹿?”
“是啊,美麗的春神。”
料想聞楹也是因為什麼事而剛剛到這兒,對本地文化相當了解的某人立馬就開始特別無聊地趁機嘴上占便宜了。
而完全不太懂他在說什麼的聞楹原本並不想針對他莫名其妙的話而發表什麼看法,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聽到這人的聲音,本來不愛吭聲的聞楹自己就不由自主地就和他說起話來了。
“……春神是什麼?”
“一種鄂倫春本地信奉的薩滿神明……他們相信大自然的力量賜予了他們一切,自願與自然結合,因為他們被稱為鹿之子,森林之子,所以春神就是他們的妻子或者……丈夫。”
這個解釋有點出乎聞楹的意料,他也是頭一次聽說這種民族傳說,難免覺得有點新奇,不過以他這輩子都沒能快起來的遲緩反應能力,聞楹顯然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被無意中占了一下便宜。
而嗅著他身上傳來的那種步入開花初期而散發出來的淡淡香味,因為本身植株體死亡,連花香都再也無法自由散發出來的蔣商陸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些腳步。
畢竟按他們倆如今這種情況,哪怕只是能留住片刻獨處的時間,對他個人來說都是一種上天的莫大恩賜了。
只是這樣的相處時間註定也是短暫的,他不太想讓聞楹帶著腳傷繼續這麼在大雪天受凍,只能又儘量加快腳步去一點點接近葛春剛剛和他遇上的地方。
而大老遠的看到一個燕子般活潑的姑娘朝自己這邊跑過來,後來這一路上到底也沒有說幾句話的兩人也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
【謝謝你!鹿郎!太謝謝你了嗚嗚!謝謝你救了他!】
抱住男人的腰就歡呼雀躍了起來,蔣商陸見狀順手抱起可愛的小姑娘把她放到鹿背上的聞楹身後,又眼看著臉色漲紅的小姑娘埋怨又羞怯地地瞪著他。
而歪著頭悶悶地笑了笑,完全能理解葛春這種心情的某人只將視線慢悠悠地轉向正看著他的聞楹,又儘量保持著聲音平穩地回答道,
“我要先下山去了,這鹿你們用完就自己還給樺桑一家吧,今天你們遇到的事情,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我離開時,要是經過前面的森林,會幫忙轉告葛春的爺爺盧集的。”
“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毫無預兆的,皺著眉的聞楹就這麼很直接地問了他一句。
而本打算帶著罌雀連樺桑家都不去,直接就這麼飛快走人的蔣商陸一下子遲疑了,面對著聞楹的問題,他居然有點說不出拒絕的話。
但打從剛剛起就在他腦子裡作痛的警告,當他親眼看見糖棕那好久沒見的小子也一起過來後,終於是達到了一個相當不妙的情況,而低下頭佯裝無事的揉了揉自己算帳的太陽穴,蔣商陸最終還是有點受不了自己般無奈地嘆了口氣,又抬起頭笑了笑道,
“也對……其實也可以一起走,畢竟我還是要親口和樺桑說聲謝謝的。”
有了蔣商陸的這一句話,接下來他們幾個人下山的路上也多了一個同伴,目朋是第一次見到蔣商陸,對於他流利的鄂倫春語和對當地文化的了解感覺很感興趣,一直在拉著他小聲地說話。
而聞楹則和糖棕還有已經累得趴在鹿背上睡著了的葛春呆在一起,只是糖棕越盯著前面那個所謂的鹿郎看越覺得這個人渾身上下都透著股特別眼熟的勁兒。
“你怎麼了。”
身邊的聞楹忽然叫了下他,把正在發呆的糖棕給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說了句沒事後,糖棕想了想之後還是有些鬱悶地來了句道,
“話說起來,聞楹,我們下山後還是別和李成斌那些人在一塊了吧,他們做事太不靠譜了,我真有點受不了了……反正他們想告訴雍錦年就儘管去告訴吧,我……我不管了。”
“沒事,我會給他們教訓的。”
聲音平淡地這般慢吞吞地回了一句,打從剛剛回來之後,聞楹就沒有表現的特別生氣,也沒有說會把那些整天亂來,還差點害了他的地植辦的人怎麼樣。
糖棕在邊上看著遲疑地點點頭,但老實說心裡還是有點忐忑,因為他老怕其實脾氣不怎麼樣的聞楹一下山就立刻把那群人全都捆一捆丟到山底下去。
而糖棕心裡的這種擔心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因為臉上看著雖然不怎麼生氣,但老是一本正經的干出能把別人嚇一大跳的事的聞楹在快天亮的時候一回到鄂倫春部落……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已經舒舒服服地在撮羅子裡面呼呼大睡的李成斌,阮玫等人都一起捆好,又不顧他們驚恐的大喊大叫從裡面硬生生拖了出來,接著將他們幾個隨便丟在部落外頭寒冷刺骨的雪地上,用幾把平時用來餵鹿的干糙堵住他們嗷嗚亂叫的嘴後,從頭到尾連表情都沒變化一下的聞楹這才和已經目瞪口呆的目朋葛春糖棕等人淡淡地開口道,
“今晚的事辛苦你們了,先去休息吧,一切等天亮讓樺桑來親自處理他們。”
“好好好,那我帶葛春先回去……你們早些休息吧……”
忍笑忍得有點辛苦的目朋也不想去救倒霉的李成斌等人,只拉著葛春的小手就趕緊跑了,嘴角抽搐的糖棕無奈地揉了揉自己凍得發紅的鼻子,總覺得一旦惹毛了看著不愛吭聲的聞楹,這群人接下來只會越來越倒霉。
而落在後頭把那頭樺桑家的鹿拴好這才過來的蔣商陸看見那群人悽慘的遭遇也忍不住笑了,等看到聞楹的肩上還披著自己的那件紅色毛皮衣裳,那張惹人注目的臉卻完全暴露了之後,他先是眯著眼睛不動聲色地欣賞了一會兒,又慢慢走上去和聞楹糖棕他們慢悠悠地打了個招呼。
“你們只有這一間剩下來的撮羅子嗎?”蔣商陸問。
“對……因為他們之前沒給我們租……不過現在空出——”
糖棕老實人一個,聞言挺誠實地就開始解釋起他們的情況,他的意思是既然李成斌他們已經被聞楹給簡單粗暴地丟到雪地里去了,那他和聞楹兩個人擠一擠睡空下來的這間撮羅子就可以了。
雖然裡頭是有點亂七八糟的,充斥著煙味酒味和不講衛生的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臭汗味,但也比只能在外頭的雪地上坐一夜烤火好,可還等他說完,這個帶著鹿郎面具的男人就很突然的對聞楹笑著來了一句道,
“那你要不和我走吧,樺桑留了一間更大一點的給我。”
其實這是一句很正常的邀請,但表情複雜的糖棕就是覺得自己周圍的氣氛好像一瞬間有點不太對勁起來,他整個人站在他們倆當中好像也變得有點多餘起來。
而就在他堅定地想著意志堅定的聞楹肯定不會這麼簡單地就答應和一個陌生男人一塊住時,他就親耳聽到他們家冷艷又高冷的鳳凰尊慢吞吞地開口道,
“可以。”
糖棕:“……”
眼睜睜地看著聞楹就這麼自己主動和那個不知道什麼地方跑出來的野鹿郎跑了,糖棕盯著他們一起離開背影的表情有點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糾結地皺皺眉什麼也沒說,鬱悶地鑽回身後那間撮羅子準備先躺一會兒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