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
暑氣悶熱的車內,各種農副產品的味道交織在一起顯得格外難聞。翠花被放在鄭常山腳邊的一個籠子裡,梗著脖子神氣活現的樣子一看上去就和一般的家禽有些不同。
周圍的一圈老鄉們很多都還沒見過這麼肥的大鵝,紛紛探出頭來問鄭常山是多少錢一斤買的,是不是準備給自己媳婦補身的。
而鄭常山對此倒是一律表現的從容,收斂起滿身爪牙的樣子除了長相看上去依舊不太像個正派人之外問題也不大了,甚至沒幾句話就和這幾個車上的本地老年人有些語氣熟稔地聊了起來。
“鎮上工作的公務員啊?哎喲這飯碗可不錯,給公家幹活的就是好啊……要說怎麼說現在和以前是不同了啊,以前是有門手藝就是鐵飯碗不怕餓死了,現在啊還是得讀書識字有知識才能有出頭之日……”
車上有個大媽這般打趣著開口,看話里的意思是有些羨慕鄭常山這樣的穩定工作,而大巴車後頭有個鬍子拉擦的老爺子聽完這話卻明顯不太高興地哼了一聲,接著扯著嗓子大聲反駁道,“盡胡說八道,老手藝怎麼就不行了啊!晚清那時候橋水鄉溪澗村可是響噹噹的富貴地呢!聽我爹在世時候說,那會兒可是連宮裡的貴人們都要找咱們本地的老師傅上京城去量那腳的尺碼,一雙老師傅親手的的溪澗木屐更是賣到了天價……”
“呸!那都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整天就聽你瞎編,誰知道究竟是真是假?我可從來沒聽說溪澗村的人做什麼木屐,真要是會做,幹嘛現在都在家混吃等死的?”
“你還別不信,現在那荒山上頭還有那溪澗釘屐郎祠堂呢!就是沒香火供奉了才變成現在這樣的,溪澗村人連自己的手藝丟了!真是給老祖宗蒙羞……”
大媽和老大爺之間的對話一直維持到了下車,鄭常山聽他們這麼你一言我一語著,灰白色的眸子中卻隱約有些異樣的情緒在浮動,只是那老大爺除了聽自家父輩說的一些東西本身也只對那段存在於過去的故事了解不深,所以鄭常山就算是再想聽到更多的也顯得有些難了。
不過有關於那個鄭常山連名字都沒聽過的釘屐行主,他倒是也在原始檔案管理員緊接著給自己發來的詳細資料中看到了這位已經叛逃出三百六十行的前行主的生平。
釘屐郎,是曾經存在於中國傳統三百六十行中的一位行主。
而屐,則是中國古代很早就產生的一種木製鞋。
明清時期,南方地區的仕宦和下層民眾普遍都喜歡穿這類木屐,而每當落雨時木屐打在麻石街上,踢踢踏踏,就是這老城別樣的風情。
因為賣木屐一行,除了有固定的商鋪之外,還有不少中老年的匠人把做好的木屐挑到街上叫賣,他們通常一邊走一邊叫賣著‘賣屐,有好生俏的木屐賣’所以自此便得名,釘屐郎。
張曉芬老人的飯碗上寫著釘屐二字,這說明她就是這釘屐一行的傳人,而看她平時那副善於fèng補的樣子結果顯然就八九不離十了,只不過如果真像鄭常山所知道的那樣釘屐郎的確是一個叛逃行主的話,那麼溪澗村村民祖傳的飯碗為什麼會丟失就顯得不言而喻了。
……
“誒,小鄭,這小白鵝真放在我這兒啊?不過你怎麼忽然想到要上山了啊,那山今天上午還有城裡那個公司的人上去了呢,你可當心點別撞見他們,他們平時不太允許我們上山的……”
到了溪澗村之後,上次他走訪過的張曉芬老人今天恰好就在家中,鄭常山把翠花拎過來並打算暫時寄存在這兒時,老人看上去則明顯有些驚訝。
對此,鄭常山只開口簡單地表示自己一定會注意的便背著個當地人家經常用的竹簍子自行離開了溪澗村往那背靠在村子後面的荒山走了過去,而等他順著一片明顯已經枯敗折損的果樹林走出來後,緊接著他便沿著那並不太好走的山路上去直接衝著那荒山頂上走了。
兩邊山路上在這個季節生長著各種野糙野花,或許也正如楊斌當初說的那樣,這荒山的確是除了正常植被長不好其他什麼東西都能長的遍地都是,像有一種花朵點穗狀雪青色的野花就長的非常茂盛,綿延開整個山道也沒留什麼空隙,但凡是有土壤的地方都能看得見。
“銅糙?”
嘴裡緩緩念出屬於這野花的名字,山底下的村民們或許並不能認出這世代生長在這裡的野花叫什麼名字,但是鄭常山這個本科就就讀於西北某農業大學的人倒是恰好就認識這東西。
嘴角下意識地勾起彎腰就摘了朵這野花,鄭常山把玩著雪青色的花穗一時間倒是真有些好奇起那弄出養鵝這事和買下這山頭的有錢人究竟是不是一個人了。
只不過還沒等他繼續往上面走兩步,一行匆忙正往山下趕的人倒是忽然就出現在了鄭常山面前,而一見到背著個竹簍子看上去和本地人有些相似的鄭常山,這些雖然穿著襯衫西褲卻個個面容慘白的人,打頭的那個中年男人揮舞著雙手大喊著就跑了過來。
“老鄉!老鄉!快幫忙報個警!山上出事了!我們老闆在山頂上不見了!麻煩幫幫忙啊!”
第十一章 緣起
春雨喂,煙花黃。
日頭很大的正午,烏髮灰衣的青年正快步走在京城中一條新鋪的石板路上。
他的背上跨著個小貨郎們慣用的竹簍子,腰上則用牛筋繩別著各種如捲尺,矬子之類的工具。
因為很曬他一路過來臉色都熱的漲紅,此刻鴉色的長髮被煙青色的髮帶繫著垂在腦袋後面一晃一晃地卻顯得格外活潑。
他被汗水浸透的衣角透著絲狼狽,可青年的嘴裡卻還時不時哼著家鄉的小調,而隔著這一面矮牆,帶著副圓片眼鏡,著一身菸灰色馬褂的英俊男人皺緊著眉頭剛從一片青磚紅瓦的屋檐下走出來,一眼便看到了那青年模樣的小貨郎正挎著個小簍子從不遠處向他跑過來。
“先生先生,要買雙木屐嗎?雨天路滑,有雙木屐可好走不少哩!都是手作的木屐,又舒適又合腳,讓我來替你量量好生不好?”
操著南方口音的小貨郎笑著開了口,軟綿綿的話語好似街邊嬸娘賣的米酒一般甜糯,他兩頰的酒窩一陷下去便顯得格外的討喜,而說話間這小貨郎已經手腳麻利地從自己的背簍里拿出了好幾雙串在一串細絞著麻繩上的木屐。
“今天都賣出去幾雙了?”
說話的男人在望了眼那落滿灰塵顯然之前並未有賣出幾雙木屐後眼神並沒有明顯變化,而聽他這麼一講,那年輕的小貨郎也是有些羞愧地低下了頭,半響才摸著自己腦袋笑嘻嘻地回答道,“唉,今天到這會兒可一雙都麼得賣出去。京裡面不比南方鄉下,老爺先生們不愛穿木頭樁樁做的鞋子,嫌咯腳。太太小姐們為了漂亮也要穿絲綢鞋子,總嫌這木屐樣式不夠精緻……”
小貨郎的語氣聽上去有些鬱悶,來京城的這些日子讓他嘗盡了被他人譏諷嘲笑的滋味,這對尚還年輕的他來說顯然有些過於沉重了。
而聽他這麼說,這灰衣男子也是若有所思地低頭擦了擦自己的圓片眼鏡,在將些許的灰塵一點點從鏡面上細緻地擦拭乾淨後,這看上去顯得頗為清俊冷肅的男子緩緩開口道,“你這木料打磨的好,鞋面光滑並不會咯腳,雨季穿綢鞋布鞋很容易弄髒鞋面,你挑些下雨天的時候自己多穿著雙木屐出來,別人看著方便好用肯定就會買的……”
這男人的主意一說出口便讓那小貨郎驚得瞪大了眼睛,前些日子他在京城裡足足遊蕩了三個月,每每想著要挑好太陽的時候出來路上行人才多,卻也忘了這木屐恰恰是雨天才真正為人所需要的道理。
“先生說的對!先生說的極對!我怎會沒想到這層呢!唉我這蠢材!我這蠢材!”
小貨郎懊惱地用手掌在腦袋上拍了拍,見狀的灰衣男人也沒回答,只神情淡漠地伸手從他的背簍里拎出了雙木屐。
小貨郎見狀一愣,低頭看了眼這男子腳上一看就極貴重的綢緞靴子一時間都有些羞愧地不敢開口。
畢竟他也知道看這男子的打扮怎麼著也不會瞧上他家這樣的木屐,而那灰衣的男人卻是極平和地隔著那圓片眼鏡沖他綻開了個好似園中山茶一般寧靜的笑,接著放緩口氣開口道,“幫我拿一雙吧,這麼好的木屐總得有眼光的人才能買到,你都賣多少錢一雙?”
“啊,兩個銅板……不,要不我送您吧!先生您想要多少雙都可以!真的真的!”
小貨郎手忙腳亂地作勢要抽出油紙和麻繩替著灰衣男人將木屐包起來,男人極緩地搖搖手趕忙伸手攔了他,蒼白卻顯得格外骨節細膩的手掌卻是往自己的衣袖裡準備掏些散銀。
可他的手往兜里這麼一摸,竟碰到了些出乎他意料的東西,而等這灰衣男人略帶疑惑地低頭一看,便見自己的掌心正抓著一把各色的信用卡和一打百元大鈔。
“……”
臉上瞬間浮現出怪異的神情,原本正完全沉浸在這逼真夢境中的男人像是一瞬間被什麼打醒了一般猛地抬起了頭。
可伴隨著他突兀的動作,他面前還淺笑著的小貨郎和天青色的石板路卻是像被擊碎的鏡子一樣化為片片銀色的碎片,而與此同時,他的耳朵里也傳來了一陣雜亂嘈雜的呼喊聲。
……
“怎麼辦!陳先生摔下去了!這裡這麼高的地方天吶……快!大家快報警救人!找急救隊!!快啊!!”
腦海里緩緩傳來離自己仿佛很遙遠的高地上依稀傳來這樣驚慌失措的對話聲,陳京墨渾身劇痛地蜷縮在一處矮崖的最底層,傷痕累累的臉上被枯葉和野糙覆蓋著看上去也和一具屍體無異了。
他的耳朵里是一陣連續性的耳鳴,眼鏡丟失所以視線有些模糊,而他的整個下半身也因為從上方塌陷墜落時造成的劇烈撞擊而毫無知覺。
二十分鐘前,他在隨下屬和勘測這片荒山時意外碰上了山體小幅度塌陷。
幾名工作人員站立的地方就是塌陷帶,陳京墨在將一位隨行的女性工作人員推開後便整個人掉落在了山體的最下方的密林里。
因為整體坡度太大,加上野生植被過於密集,他掉下來的位置並不好確定,所以自然也沒有人敢貿貿然地下來救他,而現在可以確定的是,那些因為他的遇險而急瘋了的下屬們肯定正匆匆忙忙地趕下山去尋找當地人幫忙解救。
在這種相對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剛甦醒過來的陳京墨倒也沒有太過驚慌,只用顫抖的手指緩慢地摸了摸自己的褲袋。
在確認手機屏幕已經碎裂而自己距離他墜落的山崖至少有二十米左右的距離後,他先是緩緩地吐出一口帶著血腥味道的氣息並有些感激自己能僥倖活下來,而緊接著不自覺皺緊著眉頭的陳先生心裡忽然就有點生起自己那些下屬們的悶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