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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有一段,譚嗣同自敘性情,寫得極其生動:方嗣同七歲時,先夫人契伯兄南歸就婚,置嗣同京師,戒令毋思念。嗣同堅守是言,拜送車前,目淚盈眶,強抑不令出,人問終不言,然實內念致疾,日羸瘠。逾年,先夫人返,垂察情狀,又堅不自承。先夫人顧左右笑曰:“此子倔強能自立,吾死無慮矣!”嗣同初不辨語之輕重,烏知其後之果然耶?哀哉!……

    嗣同的堅毅,自幼即表現得很深刻。但如無堅毅的母親,以倔強為可喜,務為姑息,則此堅毅即難以培養成為一種可貴的性格。母歿以後,譚家由姨太太當家,嗣同備受荼毒,而能咬緊牙關忍受,力學不懈,即得力於此可貴的性格。

    嗣同五歲啟蒙,十歲起從同鄉歐陽中鵠讀書。歐陽中鵠字節吾,平生為學最佩服王船山,船山號齋,所以中鵠取瓣香齋之意,自號瓣。他是同治十二年的舉人,當譚繼洵在戶部當司官時,他考取了內閣中書,在京供職,為繼洵延為西席。嗣同對這位老師,極其尊敬。中鵠另有一個學生唐才常,跟嗣同是至交,師弟三人,至為相得。譚唐二人皆是銳意圖強的熱血男兒,有所謀劃,往往先稟師門,今知譚嗣同、唐才常者多,殊不知尚有“幕後英雄”歐陽中鵠。他的孫子就是歐陽予倩。  

    光緒四年,譚繼洵由戶部郎中外放甘肅鞏秦階道。嗣同隨父到任,以後便往來於西北、湖南之間。光緒九年,嗣同十九歲結婚,所娶的是“肅門六子”之一的李篁仙之女。戊戌四月初三,嗣同赴京時,有首《留別內子》的詩:婆娑世界善賢劫,淨土生生此締緣。

    十五年來同學道,養親撫侄賴君賢。

    詩後極以數語: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惟必須節儉,免得人說嫌話耳。

    有人以為這一詩一跋,有如遺囑,真成語讖。嗣同曾從楊仁山學佛,其夫人亦知佛法,故有“十五年來同學道”之語。跋中勸妻節儉,“免得人說嫌話”,正指庶母而言。嗣同情感豐富,篤於手足之愛,而兩兄、兩姐,均先嗣同而卒,次兄嗣襄於光緒十五年歿於台灣,接得噩耗,一慟暈絕。豈知嗣同亦竟於三十四歲的英年,畢命西市,至此他的母親徐夫人所生二子三女,皆已不存,地下有知,必不瞑目。但生者已矣,死者何堪?清末達官,家庭遭遇之慘者,莫如譚繼洵。

    第二章憂國憤時(1)

    光緒甲午之役,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刺激,深刻無比。譚嗣同憂國憤時,真有椎心泣血之慨,看到康有為、梁啓超“公車上書”,轟轟烈烈,自然嚮往,因於乙未年秋冬之間,隻身北上。其時康有為雖因“強學會”為舊派所嫉,聽人之勸,由京南下,暫避風頭,無從晤面以外,但與梁啓超一見即成莫逆。此外以貴公子的身份,在京中結識了好些名士,皆為一時俊彥,在現代史上各有一席之地。特據左舜生所列出的名單,作一簡介:夏曾佑,字穗卿,號別士,又號碎佛,杭州人,光緒十六年庚寅的會元,點翰林,夏元瑜兄的尊人。夏別士極淵博,五十以後,棄書不觀,謂天下無可讀之書,無可談之人,牢騷可想,終以酒廢,且以酒死。於當世舉人,自謂“孫仲容吾敬之,章枚叔(太炎)吾畏之,嚴幾道吾友之”。譚嗣同認識夏別士,是由梁啓超所介紹,但夏別士意頗輕之,說“梁卓如作清代學術概論,誤處開卷便得”。舉數例,信然。  

    夏別士亦為詩人,中年所作,詭怪無比,如:雲龍冉冉帝之旁,洪水茫茫下土方,板板上元有元子,亭亭我主號文王。

    晚年則歸於淡雅簡練,如《己亥與章枚叔夜飲即送其之天津》兩律:我居北海君南海,浩蕩江湖幸一逢。寒風淒雨秋正苦,疏燈草具酒將空。一望遺恨沉吟老,數著殘棋萬變中。世界果然無作者,殷勤重為拭青鋒。

    拔劍高歌望友生,強施枉策助長征。經神孤寄劉荀外,此法兼持老墨衡。四海何年歸倦羽,一身自愛盡平生。箜唱遍西風惡,延佇孤雲一愴情。

    夏別士論詩,以為“清三百年絕句,當推二王。壬秋第一,貽上第二。貽上無我,王翁有我。”以王壬秋、王漁洋並論,其說甚奇亦甚新。夏別士為文論學,不肯輕蹈前人窠臼,於此可見。

    文廷式,字芸閣,號道希,江西萍鄉人。此人一生的遭遇,極富戲劇性。他教珍妃讀過書,又是翁同的得意門生,而翁同又是帝師。這個三角關係,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所謂“帝黨”。慈禧太后為了抑制光緒的權力擴張,首先要對付翁同,因而一面加以安撫,一面以驅逐文廷式、幽禁珍妃作為警告。其間後黨、帝黨勢力的消長,以及彼此勾心鬥角的脈絡痕跡,固甚明顯。  

    文廷式工於韶語、駢文、詩、詞,無不清麗秀雅,調尤麗,而體貌魁偉。王壬秋說梁鼎芬為“大盜之貌”,文廷式實亦類似。被逐後抑鬱無聊,以終。

    沈曾植,字子培,號乙,又號寐叟。他是光緒六年丙辰科的三甲進士。這一科的會試,由翁同主持,得人甚盛:王懿榮、梁鼎芬、于式枚、李慈銘、徐琪、安維峻、郭曾,還有楊崇伊,都在這一榜,但論人品學問,都不及沈曾植。

    沈曾植入仕後,先在刑部當司官,外放後官至安徽藩司,清亡不仕。當時在上海的遺老,瞿鴻科名、官位都最高,自是領袖。瞿歿後,公認沈曾植冠冕群倫。王國維對沈極為推崇,左舜生說他是有清三百年學術史上的殿軍。於書無所不讀,“綜覽百家,旁及二氏”,雖無專門著作,但“海日樓”的隨筆,嘉惠後學不淺。書法冠絕一時,近時工書者,無不斂手推重。

    王鵬運,字幼遐,號半塘老人,廣西臨桂人。功名不過舉人,官亦不過給諫,但為同光大名士之一。吾友汪中教授作《清詞金荃》,刊之為同光詞人之首,其論如此:半塘早年詞由碧山、白石入手。甲午之後,國勢陵夷,與文廷式唱酬。廷式磊落權奇之士,所作多激壯之音,故半塘此時趨步稼軒。  

    丙申以後,漸由稼軒夢窗而追清真,蜩知集中,次清真韻者凡十四闋,此蓋受疆邸、大鶴之影響。

    半塘有功詞壇,尤在校刊詞集,況周頤、朱強村助之,影刻成四印齋所刻詞,共二十五種。強村詞學,亦受半塘引導,厥功偉矣。況氏有半塘老人傳,強村題半塘定稿曰:“香一瓣,長為半塘翁。得象每兼花外永,起孱差較茗柯雄,嶺表此宗風。”亦見其傾倒矣。

    按:強屯為朱孝臧,大鶴則鄭文焯,況周頤是王鵬運的小同鄉。論王鵬運詞學淵源,乃由南宋王沂孫(碧山)、姜夔(白石)入手,兼取辛棄疾(稼軒),而終由吳文英(夢窗),以追北宋的周邦彥(清真)。詞至清真,猶詩至少陵,空前絕後的第一作手。王鵬運追及此境界,自足為同光詞壇盟主。況周頤以為王鵬運的詞,得力於王沂孫(王有《花外集》),而振衰起敝之功,過於常州詞派的創始者張惠言(張有《茗柯詞》),而(嶺表此宗風)則以創廣西詞派期諸王鵬運,惜乎(嶺表)的後勁不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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