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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曰:“伊等皆不留心辦事。”對曰:“大臣等非不欲留心也,奈以資格遷轉,至大位時,精力已衰,又多兼差,安無暇晷,無從讀書,實無如何,故累奉旨辦學堂,辦商務,彼等少年所學皆無之,實不知所辦也。皇上欲變法,惟有擢用小臣,廣其登薦,予以召對,察其才否,皇上親拔之,不吝爵賞,破格擢用。方今軍機總署,並已用差,但用京卿、御史兩官,分任內外諸差,則已無事不辦,其舊人且姑聽之,惟彼事事守舊,請皇上多下詔書,示以意旨所在,凡變法之事,皆特下詔書,彼等無從議駁。”上曰:“然。”對曰:“昨日聞賞李鴻章、張蔭桓寶星,何不明下詔書。”上一笑。
“自割台後,民志已離,非多得皇上哀痛之詔,無以收拾之也。”上曰:“然”。吾乃曰:“今日之患,在吾民智不開,故雖多而不可用,而民智不開之故,皆以八股試士為之。學八股者,不讀秦漢以後之書,更不考地球各國之事,然可以通籍累致大官,今群臣濟濟,然無以任事受者,皆由八股致大位之故。故台遼之割,不割於朝廷,而割於八股,二萬萬之款,不賠於朝廷,而賠於八股,膠州、旅大、威灣、廣州灣之割,不割於朝廷,而割於八股。”
以下由教育談起,康有為的建議極多:上曰:“然,西人皆為有用之學,而吾中國皆為無用之學,故致此。”
對曰:“上既知八股之害,廢之可乎?”上曰:“可。”對曰:“上既以為可廢,請上自下明詔,勿交部議,若交部議,部臣必駁矣。”上曰:“可。”
上曰:“方今患貧,籌款如何?”乃言日本紙幣銀行,印度田稅。略言其端,既而思昭信股票,方提為起行宮,若縱言其詳,則未能變法先害民矣。乃略言:“中國鐵路,礦務滿地,為地球所無,若大舉而籌數萬萬,遍築鐵路練民兵百萬,購鐵艦百艘,遍開郡縣各種學堂,水師學堂船塢,則一舉而大勢立矣,但患變法不得其本耳。中國地大物博,藏富於地,貧非所患也,但患民智不開耳。”於是言譯書、遊學、派遊歷等事,每終一事,稍息以待上命,上猶不命起,乃重提,遍及用人行政,末及於推廣社會,以開民智而激民氣,並撫各會匪。因謝保國會被劾,上為保全之恩,上皆點頭稱是。又條陳所著書及教會事,久之,上點首云:“汝下去歇歇。”又云:“汝尚有言,可具折條陳來。”乃起出,上自送之。蘇拉迎問,蓋對逾十刻時矣,從來所少有也。
康有為的記載,言過其實,以為炫耀,是可想而知的。但決心召見康有為,就其尊禮的情形看,頗有去一師傅(翁同),來一師傅之慨。可惜,翁同翼護光緒,煞費苦心,而康有為全然想不到此。
為了“勤王”,當然要號召義士,激起同仇敵愾之心。同時也要掩飾康有為知人不明所犯下的極大錯誤。因此,梁啓超以其“常帶情感”的“筆鋒”,改動了林旭那本來不難索解的《獄中示復生》詩。同時說此詩作於袁世凱在京之時,黃彰健乃推斷:“林此詩亦應作於八月初三日,在初三日晚上譚訪袁以前。”但康有為自編年譜中,並未述及,其八月初三日記事如下:初三日暾谷持密詔來,跪誦痛哭激昂,草密折謝恩並誓死救皇上,令暾谷持還繳命,並奏報於初四日起程出京,並開用官報關防。二十九日交楊銳帶出之密詔,楊銳震恐,不知所為計,亦至是日,由林暾谷帶來,與復生跪讀痛哭。
按:據康有為自敘,八月初三,林旭面交密詔,康有為謝恩折,交林旭“持還繳命”,即繳還密詔,並代遞康折,好讓光緒安心,知康有為已定初四出京。自此,林旭即未與康再見過。
這應是八月初三午前的事。林辭去後,譚嗣同至,康與其“跪讀”七月二十九日交楊銳的密詔,並“痛哭”,然後召梁啓超及二徐、康廣仁來,“經劃救上之策”。說袁起兵勤王,即定於此時。然後譚嗣同進城,入夜方去見袁世凱。由這一段經過看,林旭何時作代簡之詩,何時送達何人?疑問重重。
第一,林旭去見康交密詔時,顯然未談到說袁勤王之事,否則,林旭即時可以表示反對的意見。
第二,林旭在這天下午,應該也沒有見到譚嗣同,否則何不當面討論,而須以詩代簡?
第三,說袁系譚一人獨往,則林旭欲阻其此行,只要寫詩給譚一個人就是了。而梁啓超在林旭傳中說:“君不謂然,作一小詩代簡,致之譚等”。這“等”字中包括些什麼人?照情理推測,必然包括康有為,但康只對楊銳的持重,表示不滿。如林旭亦有此意,在年譜中何以不提?
我更須指出者,當時康有為與譚嗣同的密謀是,勸袁世凱舉兵包圍頤和園,這一點康有為不肯承認,只說,囑譚嗣同至袁世凱處,“說袁勤王,率死士數百,扶上登午門而殺榮祿、除舊黨。”榮祿此時遠在天津,扶光緒登午門,何能取榮祿首級於數百里外?這一點黃彰健已經指出,明明是假話。不過依宮廷兵變的往例來看,計劃——亦即康、譚的如意算盤中,應有“扶上登午門”一個節目,但應在包圍頤和園、控制慈禧太后以後。
此話怎講?只看明朝的“奪門之變”,可以想見康、譚的計劃,因為用兵包圍頤和園,必然引起震動,榮祿亦會派兵救駕。此時必須澄清事實,是對付慈禧太后,而非有什麼人想造反篡位,故必須光緒出面,來祛除疑慮。扶登午門,則皇城以內,紫禁城以外的外廷臣工,共見共聞,足以安定人心。
如果此一計劃能為袁世凱接受,則舉事之期,必在一兩日內,因為這是一次突擊性的行動,真所謂“兵貴神速”,才能“攻其不備”,否則榮祿已經開始部署,只要遲過三天,必無成功之望。
康有為自編年譜中又記八月初三下午至晚間的情形:復生入城後,卓如至金頂廟客純齋處,候消息,吾稍發書料行李……至子刻內城開,吾亦入城,至金頂廟處,知袁不能舉兵,扶上清君側,無如何,乃行。
這明明道出,康有為準備著一兩日內便有巨變,他自然要做明英宗的徐有貞,親自扶光緒登午門。如照梁啓超、譚嗣同傳中所說:君(指譚)曰:“榮祿密謀,全在天津閱兵之舉,足下及董聶三軍,皆受榮所節制,將挾兵力以行大事。雖然,董聶不足道也,天下健者惟有足下,若變起,足下以一軍敵彼二軍,保護聖主,復大權,清君側,肅宮廷,指揮若定,不世之業也!”
第三章榮祿密謀(3)
果如所言,則其事亦甚從容,康有為根本不必作改變行程的準備。質之黃彰健先生,想以為然?
照我想,譚袁密晤之夕,袁世凱一定有一番讓譚嗣同如服定心丸的話,目的是要把康黨安靜下來,不必輕舉妄動,他才好從中取巧。政變之發,康黨被捕,都在全無警惕戒備的情況之中,即是中了袁世凱的緩兵之計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