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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必死之心(4)
第一句緣何是補非用?因為林旭在基本上是想調和兩宮,亦即彌縫慈禧與光緒母子間的裂痕,故應用彌補的“補”。此亦正是宋詩練字講究之處,倘用“用”字,語氣較強,與全詩溫柔悱惻的風格不合。
第三句是“我”非“欲”,則以“欲”字為文法中的現在進行式,或未來式。“我”字則無文法上時制的限制,可用於過去式。此詩蓋事敗入獄後,追憶過去,僅談事實,不加論評。哀而不怨,即怨亦不怒。林旭之溫恂敦厚,詩中可見其人。
以上解決了個別的疑難之點,以下就詩意作一綜合解釋:皇帝發憤圖強,推行新政,而太后為舊黨所包圍,加以小人挑撥,誤會推行新政完全是為了與太后作對。成見已深,即使請見太后,剖肝瀝膽,涕泣苦諫,料知難回慈意,於事何補?
“發言慷慨,至於流涕”,乃至慷慨輕生,既於事無補,則畢竟難以酬答皇帝不次超擢,得參大政,以國士相待的深恩。看起來除卻兵諫,別無善策。
此則非外結大將不可。我曾主張用董福祥。至於袁世凱,此人是董卓之流,如此機密大事,跟他千萬不可輕易出口。
以上是平鋪直敘的解釋,亦是林旭當時跟譚嗣同平心靜氣的解釋。其中自有“吾謀適不用”之憾,而出以蘊藉之詞,修養真可傾倒。
茲再談梁啓超改詩的原因及作用,梁著《戊戌政變記》第六篇林旭傳:林君子字暾谷,福建侯官縣人,南海先生之弟子也。自童齔穎絕秀出,負意氣,天才特達,如竹箭標舉,於雲而上。冠歲鄉試冠全省,讀其文奧雅奇偉,莫不驚之;長老名宿,皆與折節為忘年交,故所友皆一時聞人。其於詩詞、散文皆天授,文如漢魏人;詩如宋人,波瀾老成,奧深儂,流行京師,名動一時。……皇上既知為康某弟子,因信任之;遂與譚君等同授四品卿銜入軍機參預新政……初二日皇上賜康先生密諭,令速出京,亦交君傳出,蓋深信之也。既奉密諭,譚君等距踴椎號;時袁世凱方在京,謀出密詔示之,激其義憤,而君不謂然,作一小詩代簡,致之譚等,曰:“伏蒲泣血知何用?慷慨何曾報主恩?願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輕言。”蓋指東漢何進之事也。
如梁所言,泣諫何用?主恩難報。但又何進以往事,不主張用兵諫。然則,他究竟要幹什麼?莫非混一天是一天,坐待後黨凌逼?照梁啓超的解釋,林旭的詩根本不通。
梁啓超自言“弟畜暾谷”,但如上立論,抹煞事實,亦即貶低了林旭,殊欠友愛。
按:林旭於八月初二日帶出的密詔,大致為命康有為迅速出京,督辦官報。原折已經在上謝恩折時附繳,不可得見。現所傳者為康有為自己所陳述,而前後已有不符。康有為脫險後,在香港作《奉詔求救文》致各國公使,《日本外交文書》載有全文。今據黃彰健所引轉錄如下:朕命汝督辦官報,實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出外國求救,不可遲延。汝一片忠愛熱腸,朕所深悉。其愛惜身體,善自調攝。將來更效馳驅,共建大業,朕有厚望焉。
但以後康有為在他處提到此密諭,只有“汝可迅速出外”,刪掉“國求救”三字。則作偽之跡,已是鐵證如山。
至於譚嗣同遊說袁世凱時所出示的密詔,則為光緒致楊銳密詔的墨筆過錄本。黃彰健對事的考證甚為精確。此詔的原件,在楊被害後,由楊銳之子慶昶,及其門人黃尚毅攜返四川,在路上為避免搜查,將密詔縫於黃尚毅的衣領內。及至光緒崩後,袁世凱被逐,無所顧忌,乃於宣統元年六月十二日,由楊慶昶及黃尚毅上書都察院,請代繳密詔。其時參慶王的趙炳麟掌京畿道,經手其事。所輯《光緒大事匯鑒》載有全文,茲分段引錄如下:近來朕仰窺皇太后聖意,不願將法盡變,並不欲將此輩老謬昏庸之大臣罷黜,而用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以為恐失人心。
雖經朕累次降旨整飭,而並且隨時有幾諫之事,但聖意堅定,終恐無濟於事。即如十九日之硃諭,皇太后已以為過重,故不得不徐圖之。此近來之實在為難之情形也。
朕豈不知中國積弱不振,至於阽危,皆由此輩所誤。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將舊法盡變,而盡黜此輩昏庸之人,則朕之權力實有未足。果使如此,則朕位且不能保,何況其他?
今朕問汝: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全變,將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登進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危為安,化弱為強,而又不致有拂聖意?爾其與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及諸同志妥速籌商,密繕封套,由軍機大臣代遞。候朕孰思,再行辦理。朕實不勝十分焦急翹盼之至。特諭。
所謂十九日之事,指七月十九,禮部主事王照(小航)上折言事,堂官不允代遞。光緒一怒將滿漢兩尚書、四侍郎一律革職。所謂“六堂盡罷”,與光緒十年將恭親王等全班軍機大臣逐出樞廷,同為滿清一朝空前絕後的特例。今觀光緒密詔,知慈禧已認為過重,則盡罷老謬昏庸之大臣,當然更不會同意。
再看密詔全文,我覺得無論從哪一點看,都與光緒的個性及其對慈禧的態度相合。此詔中有數要點須特別指出:一、光緒始終不願觸怒慈禧,則派兵圍頤和園之事,可決其必非光緒的本意。
二、光緒雖重用四京卿,但根本上還是尊重軍機制度的。同時亦可以看出,光緒命四京卿“妥速籌商”此事,亦並無完全隱瞞慈禧太后的意思,因為封奏雖至御前方能開拆,但既由軍機代奏,則原折必仍交由軍機會同四京卿擬議。退一步言,交軍機代奏,慈禧就必然會知道四京卿有此一奏,慈禧如果索閱,必得呈上。倘以為要瞞住慈禧,則面遞亦甚方便,不必叮囑由軍機代奏。
三、此折系交楊銳主辦,無形中確認楊為四京卿的領班,康梁不過在“諸同志”之列而已。
據袁世凱戊戌日記,譚嗣同往訪時,出示硃諭:乃墨筆所書,字甚工,亦仿佛皇上之口氣,大概謂:“朕銳意變法,諸老臣均不甚順手。如操之過急,又恐慈聖不悅。飭楊銳、劉光第、林旭、譚嗣同另議良法。”等語。
撮敘所見過錄的密詔,大意亦與原件相符。但康有為脫險後,據“果使如此,則朕位且不能保。”這句假設之詞,偽造一通密詔,其詞如此:朕維時局艱危,非變法不能救中國,非去守舊衰謬之大臣,而用通達英勇之士,不能變法。而太后不以為然,朕屢次幾諫,太后更怒。今朕位幾不保,汝可與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及諸同志,妥速密籌,設法相救,十分焦灼,不勝企望之至。特諭。
這偽改之跡,最無恥的是自己往臉上貼金,用“汝可與”以自居為受詔之人,而四京卿皆居其下。但最不可恕者,則為“妥速密籌,設法相救”的字樣,變成嫁禍於光緒。王照《復江翊雲兼謝丁文江書》中:《戊戌政變記》捏造景帝“光緒”口出恨那拉氏之言,因此景帝幾遭不測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