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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陶菊隱之說最玄,謂崑崙即武俠小說中的崑崙派,指大刀王五及通臂猿胡七。
但據中央研究院院士黃彰健考證,此詩實經梁啓超竄易。黃引唐恆《戊戌記事八十韻》,證明《繡像康梁演義》中林旭被難前所吟的第二首詩,應為譚嗣同原作。唐恆字照青,河北鹽山人,與戊戌六君子之一楊深秀為光緒十五年己丑會試同年。其時官刑部主事,當是派在秋審處任職,所以得參預此獄,且為主辦司官之一。詩中敘六君子被難後,“吏人返事訖,流涕對我說。役卒呈數紙,雲是獄中筆(原註:譚楊入獄均有詩)。”則譚雖有詩,非題獄壁。“演義”中所說記林旭兩詩的第一首:青蒲飲泣知何補?慷慰難酬國士恩。
欲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輕言!
“千里草”指董福祥,“本初”謂袁世凱。陳石遺斷言此詩確為林作無疑。但不一定為入獄所吟。第二首經黃彰健考證為譚嗣同所作者如下:望門投趾憐張儉,直諫陳書愧杜根。
手擲歐刀仰天笑,留將公罪後人論。
據黃彰健釋此詩如下:譚詩第一句:“望門投趾憐張儉”。後漢書張儉傳“室門投趾”作“望門投止”。儀禮士昏禮鄭註:“止,足也。古文止作趾。”後漢書張儉傳說,張儉“亡命遁走,望門投止重名行,破家相容。”“其所經歷,伏重誅者以十數,宗親並皆殄滅,郡縣為之殘破。”譚詩第一句用此典故,其意思是說,譚不願亡命,貽累親友。
譚詩第二句:“直諫陳書愧杜根”。接後漢書杜根傳,東漢安帝時,“和熹鄧後臨朝”,杜根以安帝年長,宜親政事,上書勸太后歸政。太后執根,令盛以縑囊,撲殺之,幸而刑人不加力,根得詐死,逃竄為山中酒保。譚這句詩的意思是說,未能上書太后,請其歸政光緒,有愧杜根。其用一“愧”字,系詩人忠厚之辭。因為照傳統道德觀念,譚氏處理此事,畢竟應先考慮如何調和光緒母子感情,而譚氏不如此作,此因譚氏認為上書向太后直諫,無濟於事。
譚詩第三句:“手擲歐刀向天笑”。《後漢書虞詡傳》:“寧伏歐刀,以示遠近。”唐章懷太子註:“歐刀,刑人之刀。”任華《懷素上人草書歌》:“鋒芒利如歐冶劍。”劍亦可稱為刀。歐刀之歐,或應釋為歐冶之歐。譚這一句詩的意思是:新黨既不宜逃,又不宜諫,只有訴諸武力。今所謀既不成功,譚視死如歸,亦甘之如飴。
譚詩第四句:“留將公罪後人論”。光緒賜楊銳密詔,本囑咐新黨不可違太后意旨。新黨不順從光緒意旨,而擬調軍圍頤和園,譚氏認為此係為了保種保教而採取的非常措施。……譚詩“公罪”二字絕非“功罪”二字之訛。譚這句詩的意思是,謀圍頤和園系公罪,其是非得失,留待後人去討論。
黃說甚精,亦可藉此推知梁啓超何以竄易譚詩的原因。黃彰健以為:他們(按:指康梁)捏造譚嗣同獄中絕筆,因此將奇書網電子書譚的獄中詩也加以潤色改易,以與他們的保皇活動相配合。
此亦一語破的,信而有證。
照原作來看,無論思緒、句法,都是一貫的。所謂“望門投趾憐張儉”的“憐”字,極其精練,此可從兩方面來看,一方面是譚嗣同看張儉,倉皇逃竄,連累了許多親友,艱難一死,其情可憐。一方面是以容納張儉者來看張儉,覺得他可憐,方始收容。而不論從主觀或客觀來看,譚嗣同都不以張儉為然。著一“憐”字而無譏誹卑薄之意,正是詩人溫柔敦厚之處。
左舜生《譚嗣同評傳》中論其為人:以嗣同的本質來說,他實際是一個天性篤厚、而感情真摯的人。我們看前面所引他追述他母親如何教育兒女克盡婦德的那篇文字,是何等的悱惻動人。當他在戊戌八月被捕的前夕,邏卒在門,他自己已經視死如歸,但仍能從容不迫!為他父親造出幾封告誡兒子的家書,以免他的老父橫被牽累,您難道可以不承認他是十足的孝子嗎?
這可以充分證明,譚嗣同絕不肯做張儉,貽果親友。末句所謂“公罪”,亦是想開脫家人,表示他的作為並非出於擁護皇帝以求富貴的私心。
第二章嗣同的堅毅(2)
梁啓超改“憐”為“思”,一字之易,意思完全不同了。若謂譚嗣同自己“望門投趾”,則他在被收以前,根本並無像張儉那樣逃竄的過程,無端有此一句,乃成游詞。故知此一句的用意,在向同情光緒的人呼籲,保皇黨如今亦受東漢黨錮之禍,倘或望門投趾,你們要想一想,當時人如何對待張儉,效其所為。
下一句“忍死須臾待社根”,就字面來看,是鼓勵某一個人,堅強起來,忍死須臾,等杜根一到,你就得救了。史實是否如此呢?完全不是。《後漢書杜根傳》敘其詐死以後說:逃竄為宜城山中酒家保,積十五年,酒家知其賢,厚敬待之。及鄧氏誅,左右皆言根等之忠,帝謂根已死,乃下詔布告天下錄其子孫,根方歸鄉里,征詣公車,拜侍御史;初平原郡吏成翊世亦諫太后歸政,坐抵罪,與根俱征擢為尚書郎,並見納用。或問根曰:“往者遇禍,天下同義知故不少,何至自苦如此?”根曰:“周旋民間非絕跡之處邂逅發露,禍及知親,故不為也。”
由這個典故看,“忍死須臾待杜根”,加標點則成:“忍死須臾、待,杜根!”易言之即是:“杜根,忍死須臾,等待出頭。”此是安慰杜根。而杜根為流亡在外的保皇黨,非獄中命如遊絲的譚嗣同。
由此而論,去追究“去留肝膽兩崑崙”是件毫無意義的事。筆鋒常帶情感的梁啓超,不過假借已死的譚嗣同,為保皇黨作一番宣傳而已。
清末四公子,陳三立、丁惠康、吳保初皆為名父之子。惟獨譚嗣同的父親譚繼洵,碌碌無所表現。此所以能與張之洞同城,安於湖北巡撫之位。譚嗣同十二歲那年,家庭遭遇了一件至慘之事,長兄、二姐,與他的母親,在五天之內,相繼死於瘟疫。時在光緒二年,地在京城。譚嗣同自己亦是絕三日而復甦,故繼洵字之以“復生”。
譚嗣同一生得力於母教,他在《先妣徐夫人逸事狀》中說:先夫人性惠而肅,訓不肖等諄諄然,自一步一趨至置身接物,無不委曲詳盡。又喜道往時貧苦事,使知衣食之不易。居平正襟危坐,略不傾倚,或終日不一言笑;不肖等過失,折囊操笞不少假貸;故嗣同誦書,竊疑師說,以為父慈而母嚴也。御下整齊有法度,雖當時偶煩苦,積嚴憚之致,實陰納之無過之地,以全所事,一旦失庇蔭,未嘗不成流涕思之。
光祿公起家寒,先夫人佐以勤慎作苦,雞鳴興爨,泛掃浣滌,紉積至夜分不得息;恆面擁一兒,背負一襁,提罌自行汲,筋強力固,十餘年不以厭倦。迨光祿公官京朝,祿入日豐,本無俟先夫人之操勞,而先夫人不欲忘棄舊所能力之可及,則勉汲如故。食僅具蔬筍,亦不得逾三四餚,每食以布自衛,雲恐衽,衣裳儉陋,補綻重複,有一線蘊衣,縷縷直裂,依稀出蘊,自嗣同知事即見之,卒末一易。家塾去內室一垣,塾師雲南楊先生,聞紡車軋軋,夜徹於外,嗣同晨入塾,因問汝家婢媼乃爾劬耶?謹以母對,則大驚嘆,且曰:“汝父官郎曾十餘年,位四品,汝母猶不自暇逸,汝曹嬉遊惰學,獨無不安於心乎?”是以嗣同兄弟所遇即益華腆,終不敢弛於滔淫非辟,賴先夫人之身教夙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