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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身欲走,吹弟兄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晴仙,你哄著那姓宋的替你贖身,就是為了撮合我和月盈小姐?!你,你怎麼如此糊塗!!我何敬軒心中從頭到尾就只有……”
“只有晴仙?”那位月盈小姐忽然冷冷截下話頭,向吹笛兄處又走了一步。“好啊何敬軒,你今日總算痛快將實話說了。”苦笑了一聲,接著道:“是,從你情願為了她不顧秀才的顏面,在青樓下賣胭脂起,我就該曉得,你的眼中只有晴仙了。只是……只是從小時候起,你就說要娶我做新娘子,我傻傻當了真,卻不願意信你喜歡了別人。”將一件物事丟在地上,轉頭向牆邊去。
原來吹笛兄就是醉月樓下賣胭脂的小哥,怪不得本仙君看他眼熟。
月盈小姐走到牆前,又轉身道:“晴仙姑娘,你為了敬軒哥居然用自己來拖住那姓宋的,不讓他向我爹娘提親,實在有些傻氣。我爹娘逼我嫁他時,我已說了,死也不嫁,逼得狠了,大不了我一走了之。你不問問敬軒哥喜歡誰,先把自己賠進去,不曉得這樣很傷他的心麼。”
本仙君忽然發現,我這後院的牆頭實在是矮得很,馮月盈小姐不費什麼工夫就攀了上去,再跳到院外。晴仙與何敬軒依然兩兩相望。
何敬軒說:“晴仙,和我走罷。”
晴仙搖頭道:“晚了,我騙了宋公子,他有錢一定也有勢,我若和你走,只能害了你。軒郎,你走罷。”
本仙君飄到月門邊,現出身形,咳了一聲。
何敬軒正一把緊抓住了晴仙的手,一對苦鴛鴦聽見我這一聲咳,立刻風中落葉一般地抖起來。
本仙君和藹微笑道:“莫怕,方才在下在暗處,已經都看見了。”從袖中摸出一張紙,撕成一片片,向晴仙道:“這是你的賣身契。”
晴仙定定地看著我,忽然和何敬軒一起,撲通跪了下來。我誠懇道:“二位之情,感天動地,讓我這俗人亦感動不已。在下雖非君子,也願玉成二位。何兄,你帶晴仙姑娘走罷。”
夜半風寒時,我站在空曠的後院中笑了一聲。看來本仙君就是這個命了,本以為臨上誅仙台前撈了兩段塵緣,原來我依然是根搭路的材。
身後一個聲音悠然道:“你近日一陣春風桃花亂,滋味可好?”
我回過頭去,看他站在近處,向我一笑。
我心中像被一把提了起來,竟一時當自己眼花。卻管不住自己的腳,疾步到他面前,聽見自己話里都打著顫。
他就那麼站著,微微地笑,聽我的顫聲。
“衡、衡文……”
我一把握住他的袖子,盼望過無數回,臨到眼前時,卻一時疑心是做夢。他湊的近了些,在我耳邊低聲道:“其實那天晚上,你說讓我快些好罷,不知怎麼的,我就好了。但我看你正春風得意看桃花,於是就想瞧瞧你這段運走的如何。”故作唏噓地嘆了口氣,“看來你成天價嘆來嘆去的倒不是嘆假了,你的桃花運委實可嘆。”
我只瞧著他,不知道說哪句話好。
衡文道:“夜深風冷的,在院中站著被人看見可不好了,先回房去罷。”
我訕訕鬆開他的袖子道:“好。”
到迴廊上時,衡文輕聲笑道:“你這兩天晚上睡書房,這書房可能讓我進麼?”
我又訕訕笑了一聲,推開書房的門。
小書房十分的小,我上午又讓人將硬榻換走,塞進一張大床,剩下四方一塊小空隙,推開門,剛好月色照到桌前。我合上房門,衡文一揮袖子,在房內加了道仙障。
我道:“你剛好,新近還是莫要動仙術。萬一……”
衡文道:“無妨,我這兩天變成童子,不也使得仙術麼。”
我情不自禁,又伸手握住他袖子道:“還是少用些好。你……”
衡文站著瞧我,他已好了,在凡間的這幾日,終於也到盡頭了。
不論什麼日子,最終都有到頭的一天。
我握住衡文的雙臂,喚了聲衡文,還不待他應就向他的唇上親了下去。
本仙君十分欽佩自己,今天上午何其英明地讓人抬了張大床進來。
前次的桃花林,是衡文用仙術化出的幻境,總帶了些夢浮一般的虛幻,不及此時真切。
衡文的眉尖微微蹙起,我啞聲在他耳邊道:“我比上次輕些。”衡文睜開半閉的雙目,眼角帶笑似的望了望我,重重一口咬在我頸上,“痛快些。下~嗯~下次我便不讓你了……”
近寒冬的天,頂進一浴桶井水來,用法術將它弄溫,也比平日費事些。原本是想將我和衡文洗涮乾淨,結果洗著洗著又洗回了床上。於是再換水,再溫再涮,幾來幾去的,等本仙君真的清慡愜意摟著衡文到床上小睡時,天已快亮了。衡文懶懶道:“難怪凡人常說,只恨春宵短。今夜卻知此意。”闔上眼,沉沉睡去。
我閉上雙目預備小憩,卻又做了一個夢。
第六十七章
夢裡我坐在一間屋子的燈下,面前擺著一盤棋,我眼前像蒙了一層霧,看不清棋局,看不清對面與我下棋的人,我心裡卻知道,是我輸了。我脫口而出道:“我又輸了,不曉得這輩子能不能贏你一回。”燈花噼剝地響,身側的窗紙卻已隱約透進晨光。對面那人揮手扇息了燈,推開窗扇,晨光乍入。我卻眨眼間站到一方院落中。霧氣蒙蒙,什麼也看不清楚,院落的一切我卻似乎瞭然於胸。我前方該是一方水池,池中的睡蓮剛剛長出圓葉,池岸邊有幾塊太湖石,兩株芭蕉。池對岸有一個亭子,亭中的石桌上刻著棋盤。這時候應該是春天,木香花的香氣在晨霧中沁人心脾,院牆上蜿蜒堆砌的木香花叢一定花滿枝頭。
他就在我身側站著,我身後,是方才的那扇窗。
我向他道:“晨露薄時,東風正好。”依然瞧不清那人的臉,卻知道他定會欣然一笑。花香鬱郁,晨風清涼,那霧氣卻愈來愈濃,我著急看那人的臉,想知道他是誰,他的身影竟完全隱進了霧中,無形可辨,我伸手想拉住他詢問,觸手握住一角微涼的衣料,猛一凜,醒了。
我手中抓著衡文的袖子,衡文正靠在床頭,側首看我。
我忙撐起身道:“你……多睡一睡罷……快躺回去。”衡文懶洋洋地道:“我又不是凡人,哪裡這麼弱,睡一睡乏已去得差不多了。”本仙君立刻問:“你……從哪裡知道凡人這麼弱的。”衡文打了個呵欠道:“書上看的,那種冊子,單有畫的不如有字配畫的好。”
衡文--他--究竟看了多少本春宮--
衡文看向我的手道:“你左手怎麼了,好像不大靈便。”我正在揉左手的小指,應道:“興許是什麼時候傷著了,小指有些不適。”從清晨起小指根就像被刀割一樣,陣陣地刺痛。
衡文抬起我的左手看了看,忽而道:“我想先回天庭去。”瞧了瞧我的臉色,笑道:“你莫要發慌,我並不是回去認罪。我只覺得你下天庭這一趟,許多理由都十分牽強,事情也有些蹊蹺。我想去玉帝御前將這些疑惑都問問清楚。至於認罪麼,”發梢輕輕擦過我肩頭,“待你我一道去認。”
衡文想回天庭,我決計攔不住他,只好道:“好罷。”
我隨著他披衣下床,替他順了順衣襟。衡文走到門前,側身向我道:“宋珧,你說等你我和天樞南明一樣歷劫的時候,下來設情障的能是哪個?”
我乾笑道:“還真未想過。”衡文一笑,在晨光中拂袖轉身,化光而去。
我在房中的那塊空地上空站了片刻,嘆了口氣。從衣袖中翻出一折白紙,鋪到書桌上,再拿出一支筆,那筆不用蘸墨,自然就在紙上寫出字跡來。
我將寫滿字跡的紙折了幾折,念了個訣,那紙就化成一道金光,轉瞬無影無終。
這是我下凡間時,玉帝秘密賜給我的,叫做上言折,無論在何處,此折都能在瞬息之間擺上玉帝的御案。
本仙君出了小書房,揉了揉太陽穴,衡文不曉得凡間世情,依然瞻前不顧後,他走得倒利索。今天一大早,院子裡少了晴仙,又少了位小少爺,要本仙君怎麼對下人和小天樞編圓了這件事?
衡文再快,絕對快不過那本摺子。
我在那張摺子上向玉帝道,罪仙宋珧辜負玉帝法旨,私通消息與天樞星君,且妄動私情,自念無可恕,自請其罪。
摺子遞上去,本仙君自家也覺得自家十分苦情,但天樞之事,我絕對逃不了責罰,既然已經要上誅仙台,何苦還拉上衡文。
天樞和南明的例子擺在眼前,所以我想,就算我被打下凡界,再做凡人,衡文在天庭,總比我和他兩個都到了凡間好些。
我走到迴廊上,迎面先碰見一個小丫鬟,小丫鬟福身向我問了安,我正琢磨要不要說晴仙姑娘和小少爺還在睡,莫要驚擾,暫時先擋一擋。遠遠地小廝忽然急急惶惶地跑過來道:“老、老爺,正廳、正廳中~~你快去看看罷~~”
我大步流星趕到正廳。一男一女在廳室正中央向本仙君撲通跪下。
晴仙和吹笛兄怎麼又回來了?
晴仙和吹笛兄跪在地上,對著我痛哭流涕。
吹笛兄拉著晴仙的小手向我哭道:“宋公子,你是晚生和晴兒的大恩人,晚生和晴兒完婚後,一定在家中供奉恩公的長生牌位,日日上香~~~”
他哭,晴仙也跟著哭。但這二位昨天夜裡怎麼不在後院哭完,今天特意再跑來哭一場。
我無奈彎腰扶起晴仙和吹笛兄道:“當不起當不起,有情人終成眷屬是天下最圓滿之事。在下--在下不過是順天而行。”
送走了晴仙和吹弟兄後,我回到正廳,看見屏風邊站著小天樞。
天樞亮晶晶的眼看著我道:“方才晴仙和那個人,為什麼哭成那樣?這是不是凡人的情?”
我摸摸他的頭,坐下來道:“不錯。”
天樞道:“情不是一件讓凡人很快活的東西麼?那應該笑才是,為什麼哭。”
我道:“惹上了這種東西,哭的和笑的都不少。”
天樞哦了一聲。
我向丫鬟道小少爺今天貪睡,先莫喊他,能哄一時是一時罷。吃完早飯後,天樞在僻靜處小聲問我:“衡文呢?”我實話實說地道:“他先回天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