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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明所以地笑了一聲,沒說什麼。

    我不曉得究竟喝到了幾時,總之酒喝完了一整壇,桌上的蠟燭將燃盡。我喝得迷迷糊糊,他也喝得東倒西歪,就隨便歪到床上睡了。

    我在床上翻了個身,向他道:”我這些年,到今天才喝到痛快的酒。“他嗯了一聲,繼續睡了。

    第二日我醒來,客房中空空如也,趙衡卻蹤影不見。

    我站在京城的街頭,看花市上滿眼的牡丹花。

    據說深紅色的牡丹最名貴,我活了二十幾年,見過艷紅的白的綠的,卻真是沒見過深紅的。前日牡丹徐派人送了一張帖子給我,說他家有一株深紅的牡丹,本是弘法寺內珍藏的珍品,住持圓寂前轉贈與他,今日開花,特在自家的國色樓前開賞花會,邀我來賞。

    本少爺本不愛這些花花糙糙的,管它紅的綠的,不就是朵花麼。不過我最近常到翠儂閣一坐,縈月說她愛牡丹,我索性就到這賞花會上走一趟,再買盆牡丹去引她一笑。

    賞花會辰時開,我到得有些早,就到別處去走了走,等折回來,辰時將到,花台前已經吹了一曲笛子彈了一段琴,花台邊掛了一串鞭炮,牡丹徐親手點著了引線,噼哩啪啦放完後,又致了一段辭。牡丹徐掀開紗罩,請出了他那盆牡丹。  

    花色深紅,嬌艷中帶著華貴,果然是好花。

    我在心中讚嘆,聽見人群中也有人贊了一聲:「好花。」

    像鬼使著一樣,此時叫好的人不計其數,我偏偏就聽見了這一聲。

    這個聲音竟讓我隱隱覺得有些熟悉,好像曾聽過無數回一樣。我向人群中望,看見一襲青色長衫,立在人群中。

    他側身瞧過來,我愣了愣,卻像這滿市集的人與牡丹都化做了全無。

    一剎那間,又覺得他有些似曾相識。

    我走到人堆中,對他拱了拱手:「在下秦應牧,請教兄台名諱。」

    他慡快一笑:「鄙姓趙,單名衡。」

    客套兩句後,他像是要走。我趕上前去道:「在下與趙兄一見如故,想請趙兄去酒樓一飲。不知趙兄可否答應。」

    他沒有推辭,欣然道:「好。」

    此時還是辰時,酒樓小夥計說他們還不到賣酒的時辰。本公子一錠銀子擱上桌面,立刻變成「有現成的好酒好菜」。小夥計一團殷勤引本公子和趙衡進了最精緻的雅間,幾碟精緻涼菜,一壺上好的花雕,頃刻間端上桌面。

    

    我端起酒杯,向對面舉了舉,道:「趙兄。」

    他道:「我表字衡文,你只叫我衡文便好。說話太客套便顯得拘束。」

    衡文衡文,這兩個字念起來也有些熟悉。我道:「那我也不與你客氣了,我表字南山,你也喊我南山罷了。」

    他笑笑。

    這頓酒沒留神就喝到了傍晚。

    我像幾百輩子沒喝到酒一樣,只想不停地喝。在酒樓喝到下午,他說他住在另一條街的客棧,我搖搖晃晃隨他到了客棧,進了他房內,又喊了酒菜來喝。

    我記得我想他背光了我老秦家的家譜。我說我小時候我爹曾給我算過命,算命的說我今生命犯桃花,是個風流命。

    他端著酒杯瞧了瞧我道:「哦,准麼。」

    我立刻道:「我本也不信,卻是准得很呢。不是我在你面前自吹,京城的秦樓楚館中,不知道有多少姐兒哭著等我去替她們贖身。」

    他似笑非笑地道:「卻不是已經和什麼窮書生賣胭脂的好上了,拿你做過河的筏子吧。」

    我皺眉道:「我怎麼可能是那種做墊背烏龜的冤大頭。」

    他不明所以地笑了一聲,沒說什麼。  

    我不曉得究竟喝到了幾時,總之酒喝完了一整壇,桌上的蠟燭將燃盡。我喝得迷迷糊糊,他也喝得東倒西歪,就隨便歪到床上睡了。

    我在床上翻了個身,向他道:「我這些年,到今天才喝到痛快的酒。」

    他嗯了一聲,繼續睡了。

    第二日我醒來,客房中空空如也,他卻蹤影不見。

    樓下掌柜說,沒有看到那位公子出去,連房錢也還沒結。

    但他卻就這麼尋不見了,一天、兩天的,我再沒有尋見過他。我把各處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客棧的那間房,我按天給錢,一直替他留著。掌柜說,這位公子也沒說過他從何處來,別處也沒人認得他。

    我鬼使神差地,就是停不了尋他。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一場,卻總忘不了。

    我從這年端午尋到了來年中秋。這一年多里,和哪個喝酒都覺得沒有了味道。睡覺時做夢,混混沌沌地,今天夢見我是頭野豬,明天夢見我是只烏龜。有一天,我夢見我在個霧氣騰騰的地方,他在前面站著,我喊了聲衡文,他轉過身來,似乎正要開口,我醒了。

    這一天,我頹廢地踱進一座小廟,求了一根尋人簽。

    解簽的說,我這根是下下籤,要再見想找的人,難如猴子摘月。  

    解簽的看著本公子頹然的臉,寬慰道,其實此簽尚有一線生機,猴子摘月比猴子撈月好。

    我問,怎講。

    解簽的道,猴子撈月,撈的是水裡的月亮,怎麼撈都是個影子,變不了真的。猴子摘月,月亮總算是個真月亮。

    我道,只是猴子上不了天。

    我頹廢地掏出銀子,放在解簽的桌上,走出了小廟。

    街上來者熙熙去者攘攘,我踱到街邊,聽見人招呼:「這位爺,坐麼?」

    我就坐了,又聽見他招呼到:「爺想吃什麼?」

    我隨口道:「隨便吧。」

    沒多大工夫,一個霧氣騰騰的大碗啪地落在我身旁的桌面上。端碗的人殷勤地笑道:「我看公子您像餓慌了神的模樣,自作主張給您下了大碗的餛飩麵。」

    餛飩麵?我勻出一絲神來瞧了瞧,這種吃食我還從來未吃過。隨手摸起筷子撈起一筷麵條進口,味道卻也別致。

    我身邊的一個吃麵的老者瞧著我,含著半口面的嘴張了張。

    我咽下面問:「老丈有何事?」

    老者躊躇了一下,才開口道:「方才我看公子你夾起的面里粘著好大一顆老鼠屎,還未來得及提醒……公子你已經咽了……」  

    夜晚,我回到自家院中,那顆老鼠屎在我腹中翻江倒海,匯透我四肢百骸。

    這種景況,倒像似曾相識。

    就像他似曾相識,衡文這兩個字我似曾相識。

    我足踩祥雲,頂聚三花,又飛升了。

    我站在南天門外接引新飛升散仙的仙使面前。

    那仙使沒怎麼將我這個白撿來的飛升新仙放在眼裡,愛搭不理的,攤開名冊,將毛筆蘸了蘸墨問我:「在凡間姓什名誰?」

    我道:「我這輩子叫秦應牧。」

    仙使提筆記上,道:「你先等著,我上靈霄殿向玉帝通報,你才能進南天門。」合上冊子,又道:「你真有運道,今天太上老君的仙丹開爐,西天的迦葉尊者正好在老君府上拜會,老君與他以道論佛法,裝丹的時候一個沒留神掉了一顆下界,竟被你撿著了。」

    我道:「運道好沒辦法,其實這不是頭一遭了。」

    仙使抬腳轉身,我道:「且等一等,勞煩兄台再替我向玉帝捎句話吧,就說宋珧又撿了顆仙丹,又爬上天庭來了。」

    小仙使猛地轉過身來,愕然半張著嘴,傻了。  

    我在靈霄殿的玉階下站著。

    玉帝端坐在寶座上,王母坐在玉帝身側。

    玉帝道:「魔障!簡直是魔障!」

    王母道:「何必如此說呢,宋珧亦很不容易,他那時險些灰飛煙滅,卻居然斷了仙契,他又重回天庭。若是神仙也有天命,這大概就是天命罷了。既然天命如此,何苦再為難他。」

    玉帝端詳著我的臉,片刻嘆氣道:「罷了,既然王母都如此說,可能這就是你的天命。你當年險些灰飛煙滅,此時輪迴再生,之前的一切就不再追究。只是在天庭中,你只能做個散仙,天庭也只當沒你這個散仙。極東的海上有個島,你自去那裡過活吧!」

    我躬身道:「多謝玉帝。」退出了靈霄寶殿。

    引我進殿的小仙使還在門外,我向他道:「向你打聽個事兒,衡文清君現在何處?」

    小仙使木然抬頭道:「什麼衡文清君?」

    我道:「微垣宮司掌文宗的衡文清君。」

    小仙使道:「司掌文宗的是掌文天君陸景,他住在微垣宮。天庭沒有衡文清君。」

    寒雪壓頂。

    身邊有個聲音喊我:「宋珧、宋珧。」  

    我一轉頭,看見碧華靈君。我頓時撲將過去,扣住他膀子問:「衡文呢?」

    碧華靈君揚眉看著我:「你倒好意思問。」

    碧華靈君的毛病是,你越急他越慢,你越急火攻心,他越悠閒自在。

    他慢吞吞地將我引到個僻靜的地方,慢吞吞地找了塊石頭坐下,才慢吞吞地道:「你那天感天動地地爬去凡間灰飛煙滅,其實你剛出南天門衡文便已知道了,趕去凡間時你眼看沒救了,他也開始犯傻,拿自己的仙元去救你,他沒做過凡人,仙元一無就會頃刻灰飛煙滅。幸虧凡間承受不住他的仙術,他剛要取仙元那山頭就塌了。我和東華趕下來,先各分了點仙元給你,又向老君那裡討了丹藥,又去西天如來那裡求了些舍利,好容易才保住你一縷小魂魄。我向閻王那裡討人情,把你塞進輪迴道,輪迴幾世養全魂魄。衡文他私下凡界,去凡間看你輪迴,玉帝將他拿回天庭,著陸景執掌文宗,天庭再沒有衡文清君了。」

    我問:「衡文他現在何處?」

    碧華靈君道:「被玉帝發放到極東的島上去了。」

    天庭里景致依舊,仿佛我在凡間輪迴的幾世也不過是大夢一場。我正要去極東的海島,遠遠地站著望了望當年我的宋珧元君府與衡文的微垣宮。  

    正轉身要走,一行仙者自雲靄上行來,我退到道旁站著,北斗七星的其餘幾宿環繞著一個素袍淡然的身影,行到我身邊停了一停。

    天樞除卻前塵事,終於不再清冷徹骨了,他瞧著我,和聲開口道:「可是新上天庭的仙者?」

    我道:「是,在下秦牧應,剛飛升上天庭。」

    天樞點頭笑了笑,再向另一方去了。

    我朝他行去的身影望了望,許多許多年前的舊事早已像當年晨曦中的木香花香氣一樣,淡入清風薄霧,蹤跡不見。

    我十萬火急地趕到了極東。

    海島上到處是東倒西歪的仙樹,亂七八糟的大石,我穿梭其中來回奔波。

    他在海島仙府門外的仙樹下站著,向我輕輕一笑,恍若東風拂過,三千桃花灼灼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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