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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和他在這個院子裡住了多久。總之庭院裡的糙都枯黃了,到處都是礙事的樹葉。
那天我又到院子裡去消食,爬到了池塘邊。哪料到一陣風吹來,竟將我吹到了池塘內。我一邊划水一邊向池沿掙扎,水中冒出一隻魚的血盆大口,將我忽地包住。
一片漆黑。
以後他桌子上的點心,不知會便宜哪個。
我蹲在一根老樹杈上,抖了抖我漆黑的毛。
樹下的那個書生還沒有走,他掌心托著幾塊吃食的碎屑,想引我去他手上啄。我撲扇了一下我的翅膀,伸長脖子啞啞啼了一聲。
老子這麼壯碩的身子骨,又不是家雀,怎麼會吃人手裡的東西。
那書生卻依然站著。
樹下掃落葉的小和尚說,”施主,你別再站了。這隻老鴰在這棵樹上住了幾年,從來沒人餵過,不吃人手裡的東西。屋檐下那幾隻家雀倒聽話,跟人很熟。“那書生終於收回手道:”是麼。“將手下的碎屑灑到樹下。
我並不是不給他面子,不吃他的東西,只是他的手掌估計承受不住我的身子骨。我撲扇翅膀飛落地面,蹲到他身旁,啄了一口碎屑。
抬頭看見他含笑瞅著我。
我在這個小廟後門前的老樹上已經住了很久。
我本來是在另一個山頭上住著,但那一天颳風打雷雨,我住的樹被吹倒,我的爹娘兄弟各飛東西,我起初搬到一戶人家門前的樹上住著,每天早上還到他們屋脊上叫一叫,提點他們時辰。但那家的婆娘非說我不吉利,用竹竿搗掉了我的窩,還用石頭招呼我。我陸續又換了幾個地兒,總不被人待見。最後不得以飛到這個小廟後的樹上,連夜搭了個窩,第二天小和尚來門外掃地,看著我喊:”師父,樹上來了個老鴰。“老和尚從後門裡探出半個身子仰頭看了看我,道:”阿彌陀佛,有禽鳥來棲乃是一件好事,讓它住著罷。“和尚廟裡清湯寡水的常年吃素,我愛葷。不過這個山頭上野味很多,很容易抓。我每天蹲在樹上,小和尚被老和尚罰抄經文,小和尚抱怨大和尚欺負他,我全知道。
我啄完地上的碎屑,又飛回樹杈上。從這天起,他每天都來瞧我,都灑滿地的吃食給我。
我聽見小和尚問老和尚:”師父師父,那位施主每天來無影去無蹤的,也不知道住在哪裡,不會是鬼吧。“老和尚說:”阿彌陀佛,那位施主氣度非凡,絕不是鬼魅。出家人切記莫要亂猜疑。“我又聽見小和尚問老和尚:”師父師父,那位施主每天都來看老鴰,這是為什麼?“老和尚說:”阿彌陀佛,世間事本來都是一場塵緣,因果恐怕只有自己曉得。“他每天都來,晴天來,陰天來,颳風來,下雨來,下雪也來。後來我見他來就蹲在矮樹杈上,他有時候幫小和尚掃落葉,有時候教小和尚寫字,有時候拿著書看。但他大多都在樹下站著坐著,時常和我說說話。他說這山上景色挺好,山下的集市很熱鬧,集市里今天出了這件事,集市里明天出了那件事,他說的都是人的事情,但我都能聽得懂,我就聽著。
小和尚漸漸和他很熟,專門給他備了個凳兒,他一來就拿出來給他坐。
老和尚也常常在樹下和他拿圓圓的黑白石子兒擺著玩。我就蹲在樹杈上,有時候叫兩聲。
第七十七章
那一天天氣異常悶,他傍晚才走。晚上立刻颳風打雷下起了大雨。我正要進小廟的屋檐下躲躲,天上一道電光落下,恰恰好落到我頭上。
轟地一響的剎那,我想,從明日後,再也沒有這棵樹了,他再來只好去餵家雀。
我半浮在水中,露出腦袋。池沿上一個袍子特別晃眼的人瞧著我,嘆息道:”實在可嘆啊,怎麼就生成了個王八!“這話我不愛聽。我分明是烏龜,怎麼說我是王八。
王八我知道是什麼,人都管鱉叫王八。鱉的殼是塌的,沒有紋路,烏龜的殼圓又光滑,一塊塊很分明,花色清晰。
我又向水面上浮了浮,露出殼來給他看。
晃眼袍子繼續嘆道:”此物的命長得很。你守他這輩子要守到何年去!“池子邊的另一個人看著我,眉毛尖兒像有些皺起。他向那晃眼袍子道:”說起此事我正要問你,我托靈君你走走情面,讓他得以托生得像樣些,怎麼一世不如一世了。“晃眼袍子立刻道:”清君,你不是不曉得,他再入輪迴都是夾fèng兒塞進去的,輪迴簿上本沒有他的位置,只能每一回有什麼空缺補上什麼。唉!可嘆……“那人不說話。我抬著頭看他的長衫隨風而動,對他點了點頭。原來他叫清君。是他救了我的性命,我很感激。
我本來在一個大湖裡住得還挺舒坦,結果今年雨水大,湖水漫堤,我被衝進了一條河,又順河被衝進了一個小池塘,有人來撒網,將我和一群魚蝦螃蟹一起撈了,拎到集市上賣,我蹲在一個沒有水的木盆里,左右爬了幾回,最後認命地趴下。
據說我們這樣的被抓了會被放進滾熱的水裡慢慢燙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趴在盆里看人來人往,那些魚蝦螃蟹被一個個人拎走。我縮著腦袋等,一角藍色的衣衫站到了木盆前。
我聽見他說:”這隻龜,我要了。“
我由著他將我拎回家,他沒有把我放進滾熱的水,他把我放進這方池子裡,讓我住著。
他每天來池子邊,撒些食屑,和我說說話。
我有時候也從池子裡爬出來,池邊的石頭旁曬太陽,聽他說今天天好,外面的集市很熱鬧,他明年想在池子裡種荷花。
我以前在湖裡過的挺快活,但在此處也不錯。
天一天天地冷了,我一天比一天懶,我在池塘底的淤泥里挖了個洞,等睡完一個長覺,又是春暖花開。
他說春天桃花最好,我愛看,但我不知道桃花是什麼。睡完爬出來,興許能看到。
我鑽進洞裡,開始睡覺。隱隱約約總覺得他還在池邊說話,我從好夢裡醒來。我忽然想爬去看看他。
池水挺冷,頂上都被冰封住了。我用頭撞了半天才撞開冰面,費力爬出去。正是夜裡,天很黑,有涼冰冰一片片的玩意兒落在我身上,是雪罷。我爬過一塊石頭時沒留神,一個打滑,很倒霉地四腳朝天了。
我怎麼翻,也翻不過來,雪由著落到四爪和頭上,我掙著掙著,就掙不動了,伸著頸子看前面有光亮的地方。
聽說被煮了不好受,但凍著也挺難受的。我這麼肚子朝天,實在不好看。不好看也沒辦法了。
不曉得桃花長什麼模樣,要是能看得到我還真想看看。
一襲晃眼的袍子立在我眼前,嘆息道:”實在可嘆,越發的不像樣了!“我撐起眼皮看他,城的人沒有見識,整個山頭的野豬里,數老子最英俊!那些母野豬見了老子,骨頭都蘇半邊兒。
另一個人站在晃眼袍子身後,神色抽了抽看著我,卻又笑了。
我本來在山頭上過我的快活日子,今天清晨奔跑在樹林中時,一個沒留神,中了陷阱。這兩個人立刻從天而降,將我放了出來,我心裡頗不痛快,噴了噴鼻子,身子卻一動不能動,由著這兩個人將我上看下看。我越發不痛快。
第七十八章
另一個人道:”先放了罷,回去後再說。“
晃眼袍子道:”咳,不然讓我帶回去養罷,這一世兩世的總不像樣也沒辦法。他在我府中,幾千年大概也能成仙了。“我大驚,老子怎麼可能像頭家豬似的被養起來,此乃奇恥大辱。身子一能動,我立刻撒開蹄子,拔腿便跑。
跑著跑著,跑紅了眼,沒留神跑到斷崖邊,又沒留神剎住。我蹄下一空,嗖地墜下去了。
我站在京城的街頭,看花市上滿眼的牡丹花。
據說深紅色的牡丹最名貴,我活了二十幾年,見過艷紅的白的綠的,卻真是沒見過深紅的。前日牡丹徐派人送了一張帖子給我,說他家有一株深紅的牡丹,本是弘法寺內珍藏的珍品,住持圓寂前轉贈與他,今日開花,特在自家的國色樓前開賞花會,邀我來賞。
本少爺本不愛這些花花糙糙的,管它紅的綠的,不就是朵花麼。不過我最近常到翠儂閣一坐,縈月說她愛牡丹,我索性就到這賞花會上走一趟,再買盆牡丹去引她一笑。
賞花會辰時開,我到得有些早,就到別處去走了走,等折回來,辰時將到,花台前已經吹了一曲笛子彈了一段琴,花台邊掛了一串鞭炮,牡丹徐親手點著了引線,噼里啪啦放完後,又致了一段辭。牡丹徐掀開紗罩,請出了他那盆牡丹。
花色深紅,嬌艷中帶著華貴,果然是好花。
我在心中讚嘆,聽見人群中也有人贊了一聲:”好花。“像鬼使著一樣,此時叫好的人不計其數,我偏偏就聽見了這一聲。
這個聲音竟讓我隱隱覺得有些熟悉,好像曾聽過無數回一樣。我向人群中望,看見一襲青色長衫,立在人群中。
他側身瞧過來,我愣了愣,卻像這滿市集的人與牡丹都化做了全無。
一霎那間,又覺得他有些似曾相識。
我走到人堆中,對他拱了拱手:”在下秦應牧,請教兄台名諱。“他慡快一笑:”鄙姓趙,單名衡。“
客套兩句後,他像要走。我趕上前去道:”在下與趙兄一見如故,想請趙兄去酒樓一飲。不知趙兄可否答應。“他沒有推辭,欣然道:”好。“
此時還是辰時,酒樓小夥計說他們還不到賣酒的時辰。本公子一錠銀子擱上桌面,立刻變成”有現成的好酒好菜“。小夥計一團殷勤引本公子和趙衡進了最精緻的雅間,幾碟精緻涼菜,一壺上好的花雕,頃刻間端上桌面。
我端起酒杯,向對面舉了舉,道:”趙兄。“
他道:”我表字衡文,你只叫我衡文便好。說話太客套有些拘束。“衡文衡文,這兩個字念起來也有些熟悉。我道:”那我也不與你客氣了,我表字南山,你也喊我南山罷了。“他笑笑。
這頓酒沒留神就喝到傍晚。
我像幾百輩子沒喝到酒一樣,就那麼不停地喝。在酒樓喝到下午,他說他住在另一條街的客棧,我搖搖晃晃隨他到了客棧,進了他房內,又喊了酒菜來喝。
我記得我想他背光了我老秦家的家譜。我說我小時候我爹曾給我算過命,算命的說我今生命犯桃花,是個風流命。
他端著酒杯瞧了瞧我道:”哦,准麼。“
我立刻道:”我本也不信,卻是准得很。不是我在你面前自吹,京城的秦樓楚館中,不知道有多少姐兒哭著等我去替她們贖身。“他似笑非笑地道:”卻不是已經和什麼窮書生賣胭脂的好上了,拿你做過河的筏子罷。“我皺眉道:”我怎可能是那種做墊背烏龜的冤大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