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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樞拿起包子,細細地一口一口吃,他和衡文從小長在天庭,就算舉著包子,也咬的文雅。
天樞吃了一個,夾了幾筷蒸菜,喝了一小碗粥,便不吃了。衡文吃完一個,眨了眨眼,又拿了一個;他吃的雖文雅,卻挺快,第二個吃完,又拿了第三個。等啃到第四個的時候,本仙君十分擔心脹壞了他,擋住他向第五個包子伸出的小手,道:“吃多了脹食,明天再說。”衡文滿臉戀戀地縮回手,道:“好。”
我待要命人來撤碗筷,衡文道:“我拿一個包子去給白狐狸吃。”本仙君道:“狐狸不吃包子。”衡文道:“為什麼?”我道:“狐狸只吃肉,最愛吃雞,不吃包子。等我去讓廚房做它吃的東西,你先去洗澡?”
衡文想了一想,點頭道:“好。”小廝和丫鬟都很伶俐,房中已經備下洗澡的熱水。衡文和天樞站在廂房門前,兩個小小的孩童,卻都很懂得互相謙讓。衡文大方地道:“我不急的,你累了罷,你先洗。”天樞搖頭道:“我不累,你今天抱了狐狸,它挺重的,你一定染了不少灰塵,你先洗。”
丫鬟站在門前掩嘴笑,向我道:“老爺,兩位小少爺真是比大人還懂得禮數。”
這個自然,你當他們兩個是哪裡養出來的。本仙君見他兩個讓成一團,只得想了個折衷的法兒,做了兩個簽抓鬮,衡文抓到了先,鑽進去洗了。我下午已讓小廝叫衣鋪的人過來,量了量天樞和衡文的尺寸,先拿了幾套差不多能穿的衣服。衡文和天樞身上的都是原本依仙術所化的衣服隨著縮小了,如今衡文換了凡間孩童的衣裳出來,袖口有些長卷了些上去,越發的有童趣。由丫鬟陪著顛顛地回房去睡覺,本仙君看得心裡甚樂。
稍頃,天樞洗完出來,也是一樣童趣爛漫。我想到天樞,再想到慕若言,最後看眼前的天樞,越發覺得,雖然過幾天就要上誅仙台,能看到這個模樣,也值了。
洗涮的時候我還在想,不曉得南明也變成這麼大小的娃娃,是個什麼模樣,不知道我上誅仙台時是不是在南明和天樞再入輪迴之後,來不來得及向命格討個情面,借他的觀塵鏡看看南明包尿布時的小樣。
夜深時本仙君飄進天樞的房中看了一看,小天樞蓋著被子睡得很熟。衣服整整齊齊疊放在椅子上。他在此時,正是無憂無慮一派天真罷,天樞做慕若言的時候,恐怕只在孩童時才睡過好覺。
我進得房內,衡文睡得甚香甜,我小心翼翼將他往大床里挪了挪,掀被躺下,不料還是驚醒了衡文,他揉著睡眼,半撐起身,訝然地瞧了瞧我,含糊道:“你為什麼來和我一張床上睡?”
第五十六章
我拎著被角,怔了一怔,乾笑道:“今天忙亂,只收拾出兩間廂房來,只有兩張床能睡。”我瞧著眼前稚童的輪廓,此時的衡文尚不認得我,我沒奈何地嘆了口氣,將他扶回枕頭上,蓋好被子,“好生睡罷。”下床披上外袍,預備去屋脊或大樹上找個地方蹲蹲。
夜色深深,寒風料峭。本仙君在屋脊上抬頭望天,今夜天上烏雲沉沉,什麼也看不見。
不曉得碧華已經到天庭了沒有。
算起來,現在已經將要入冬了罷,怪不得風如此的涼。前幾天坐在屋脊上時,風比此時暖些。
我打了呵欠,在屋脊上躺倒,說老實話屋脊上不好睡,瓦片起起伏伏的頗硌得慌。
今天,一群人收拾房子的時候還問過我,“這位爺,真的只收拾兩間廂房就成了?”我道:“是,小犬幼時喪母,夜間時常失驚,尚在調養中,要有人守著睡。”
其實我是想,假如玉帝真的掛下臉,將我一把拎上誅仙台,再想和衡文一張床上睡,怕是不能夠了。所以趁這幾天,管他大還是小,能睡一日就一日罷。拿凡間的話說,做也要做個飽死鬼。
但方才衡文那樣一問,我頓時覺得我無限齷齪,飽死鬼是做不了了,我只是個做餓死鬼的命。
明天讓小廝把空著的那間廂房收拾出來罷。
我再閉著眼再打了個呵欠,聽見細碎的踩著屋瓦的腳步聲。
我睜開眼,看見小衡文站在瓦上,低頭看我,身上只穿著件單薄的內袍,“你沒有屋子睡,我可以和你擠一擠。你剛才立刻就走,也不等我說。在這裡睡著不舒服罷。”
我一骨碌爬將起來,拿外袍將他一裹:“你怎麼跑出來了,快回去睡罷。外面風涼。”
如果此時,下房中走出一個丫鬟或小廝,看見宋老爺我和小少爺站在屋脊上,一準嚇個跟頭。
衡文扯住我的袖子,“嗯,我的床帶你睡,走罷。”
本仙君隨著衡文回了廂房,衡文鑽進被子,本仙君腆著老臉,翻身上床。衡文還將被子向我這裡讓了讓,“你蓋的比我多,讓給你些。”
我將被子又讓回去,替他掖緊了,“我這邊夠蓋的,你睡罷。”
衡文一本正經地對我道:“你不用和我客氣。等再過些年,我長大後,加冠封職,在天庭和宋珧你同為仙僚。互相照應是應該的。”
我道:“是是,說的及是。”
衡文的頭在枕頭上向我這裡湊了湊,“但是,帝父告訴我,我他日要做衡文清君,所以我便叫衡文。為什麼你是廣虛元君,卻叫宋珧。”
我道:“因為我本是個凡人,無意中飛升做了神仙。我在凡間的名字叫做宋珧。”
衡文道:“宋珧比廣虛元君好聽。”
我本想說其實我一向也覺得是。但想了想,作罷了。已經要上誅仙台了,在這要命的當口再誹謗玉帝恩賜的封號,萬一被他老人家聽見,火上澆油,一怒之下,說不定連一縷投胎用的小魂魄也不讓我剩下。
衡文輕聲道:“我若也有個與封號不同的名字就好了。”
許多年前,在天庭上,衡文也曾對我說過這句話。
那時候我剛認識他不久,老君煉了一爐好丹,請開爐客,賞臉捎帶上了我這個才入天庭的小神仙。我和眾仙都還不甚熟悉,但那一頓酒喝得極痛快。我與眾仙都吃得半醉。出了兜率宮,東倒西歪地各自尋地方躺躺解酒。
衡文枕著青石半躺在天河邊。天河的水波和著雲霧,浩浩而流,似無盡頭。
衡文忽然向我道:“我倒也想取個凡間人用的名字,卻不知可有什麼講究麼?”
我滔滔不絕道講究大了,生而定名,及冠後還要表字,因典擇名,由名思典而定字。規矩甚多。末了訕笑道,當然,引經據典這類事情難不倒衡文清君。
衡文笑道:“不用那繁瑣的,和你似的,兩個字的名字,上口好念就成。”
其實我這個名字起的時候亦不容易,據說老頭子當日召集了數十名門客,延請翰林院的幾位大儒共商共議,議了數日後才定下。但我素來謙遜,這種事情自然不會拿出來吹噓。我只慢吞吞地道:“先有姓然後有名,我是跟著我老子姓宋,清君你……要姓什麼?”
衡文清君望著天河水沉默了片刻道:“咳,你便從人間的姓氏中隨便幫我挑一個罷。”
我略思索後道:“玉帝的凡姓好像姓李,老君的凡姓也姓李,看來李是個神仙姓,不然你也姓李罷。”
衡文晃著扇子道:“都是一個就沒意思了,不好不好。”
我只好道:“那你想要個尋常點的姓,還是冷僻點的?”
衡文道:“尋常點的就成。”
我便道:“王、張、李、趙、吳,這幾個都是凡間的大姓。李你不要,王張趙吳……”
衡文忽然道:“你那日和我自報家門,說你的姓是齊楚燕趙韓魏宋中的宋,這幾個國名中,似乎也有個趙。”
衡文清君便啪嗒敲一下扇子,定下乾坤道:“那便姓趙罷。”
我當時酒意正濃,被風一吹,澎湃上涌,脫口道:“趙衡,你看這個名字怎樣。”
衡文笑著點頭:“好好,就是趙衡。”
數千年前的事情似乎就在眼前,我在床上側過身,低聲問小衡文:“你想要個什麼樣的名字?”
衡文片刻間沒有出聲,像是想了一想,然後道:“和你的名字差不多,好念的。”
本仙君裝作想了一想,然後道:“趙衡,這個名字你喜不喜歡?”
衡文在枕頭上用力點了點頭,將被子點的抖了抖,我聽見他十分歡喜地道:“好,就要這個名字。”
我聽著他歡喜,心中卻說不上來什麼滋味。
衡文猶在喜孜孜地念:“趙衡,趙衡……”
我再替他攏了攏被子:“睡罷,剛到凡間,要養足精神。”衡文又點了點頭,翻身向內。
第二天清晨,本仙君醒來時,衡文正靠在我肩膀上,睡得十分香甜。我伸手想抱一抱他,又怕一碰他就醒,還是縮了回去。今天沒藉口再在這張床上睡,昨天恐怕是最後一晚上。本仙君適時地傷感了一把。
正悲秋時,衡文就醒了,揉著眼睛打著呵欠起身,理所應當地由被仙君服侍他穿了衣裳。
衡文下床後,扯了扯我的袍子角:“昨天晚上的名字,多謝了。”
我正色道:“沒什麼,只當你讓我在這裡睡的謝禮。”
衡文眨著眼看了看我,露齒笑道:“唔。”
第五十七章
吃早飯時,衡文又塞進肚三個包子。天樞卻像被衡文勾得有了食慾,居然吃了兩個包子,我甚喜悅。早飯後,我起身正要踱去哪裡逛逛,天樞忽然道:“元君說玉帝讓我們在凡間歷練,今日可有什麼歷練的題目?”
我被問得一堵,是了,這個謊不好圓。一時無策,只得道:“因為昨日剛到此城內,星君與小仙對凡間還不甚熟悉,這兩日且先熟悉一下,待三日後再說。”
天樞與衡文都神色鄭重地點頭。暫且糊弄過去了。
上午,我帶著天樞和衡文到市集上去轉了一轉。見識了店鋪貨郎小攤兒,還有來來往往的行人。衡文道:“凡間好,比天庭熱鬧的多。”天樞道:“但是我聽說凡間的人個個都想做神仙,凡間這麼好,為什麼還想做神仙呢?”本仙君只得一本正經地答道:“此乃玄機,需自己參詳。”天樞敬重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覺得本仙君這句話講得十分有仙性。
天樞和衡文都生得扎眼,我一手牽著一個在市集上,越發扎眼。今天可能是個什麼日子,市集上頗多荊釵布裙的貧家婦人與小家碧玉,都閃在路邊不住地瞧天樞和衡文,天樞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著我手的小手攥得更緊了些。衡文卻毫不在意,到處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