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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管答是,本仙君踱到眾人前,裝做一一審視,踱至單晟凌身邊,徘徊片刻,只做打量,心中尋思。南明落入本仙君手中,為不辜負玉帝囑託,本仙君要派他去做個甚麼差事,讓他見得著天樞卻不能碰,兩兩同受煎熬。

    劈柴生火看門的平常進不了涵院,南明忒威猛,做不得小廝,思前想後,只有一樣差使能讓他入得了我院,見一見相好。

    我沉吟完畢,向身側的總管道:“此人,暫時讓他倒各院的夜香罷。”

    晚上,本仙君摟住天樞道,“近日天寒,我與你同被而眠。”

    第二日清晨,我洗漱完畢,裝做去後園吸晨氣,避開眾人耳目閃進衡文房中,恬著臉讓他將我真身提出李思明的身軀。衡文欣然為之,再欣然與我回涵院,隱在半空看熱鬧。

    單晟凌身著家丁行頭,正在院中牆角處清點恭桶,伸手去提恭桶的瞬間,無意抬頭,恰望見廊下嬴弱的單薄身影。他似有所覺側過身來,四目相對的瞬間,天地凝固。

    梁山伯與祝英台相會在樓台。

    第十八章

    記得本仙君當年還是個人的時候,有個屢試不第的窮酸曾托人遞了幾首酸詩給我看,以示他的才華。當時我尚未傷情,看那怨詩愁句樂了一下就罷了,記得有兩句寫一個閨中怨婦的眼,說“近看秋水遠看山,棠花夜重露潸潸。”將我看得大驚,近點看像水遠點看像山,半夜看像兩朵滴著露珠的海棠花,這樣的一雙眼長在人臉上,該有多麼嚇人。  

    我將想法如實的一說,代獻詩的人沒言語就走了,再將原話轉與那寫詩的人聽,據說那窮酸攤開詩稿狂笑三聲,一口鮮血噴在紙上,拂袖而去。再據說是進了深山老林或修道或參佛去了。

    此時想起,我當年真是做孽,因為不學無術,將一個大好文人逼進了深山老林。這兩句詩寫得何其精闢,將其放在此情此境,何其妥帖。

    天樞的雙目如近看的秋水,南明的兩眼是遠看的禿山。這廂盛著說不盡的淒楚哀傷思慕欣喜與綿綿情意,那廂裝著沉甸甸的思念與光禿禿的情。

    望,也只是那麼一望。單晟凌拎起恭桶面無表情地出了院子,慕若言故做鎮定地回頭,臉卻不免白了些,剛抬步時還有些身顫。

    衡文道:“被棒打的小鴛鴦確實挺可憐。”

    我道:“而且打鴛鴦的那根大棒也讓人恨是罷。”

    衡文打了個呵欠,“南明帝君卻沒什麼資格怪你,他當年做棒子的時候,下手可比哪個都很。”側目看了看我,“青童和芝蘭的事情你還記恨著罷。”

    我冷笑,“怎麼能忘。”  

    青童是東華帝君座下一個送信的童子。東華帝君與衡文交情甚好,帶攜的常下帖請我去會會棋局吃個閒茶。都是青童來送信,來來去去的就熟了。青童乖覺伶俐,因送信得以在天庭各處走動,誰料想竟一來二去的和披香殿的一個小仙娥芝蘭有了私情。動了凡情,做了些天庭不該做的事。某天密會的時候不幸被當值的天兵抓個正著,一層層直送到玉帝面前。本來有東華帝君衡文與我說情,看玉帝的意思,也是粗略罰一下,貶到凡間就算了。偏偏南明帝君越眾而出,說天庭自有規矩,不可因情面姑息,當按天條嚴辦。靈霄殿上,昂然陳詞。玉帝就將此事交給南明來處置。南明吩咐將青童和芝蘭被押上誅仙台,斬斷仙根,投入畜生道,若青童生為狡兔,芝蘭定生做猛虎;芝蘭為螻蟻,青童就是穿山甲;青童做蝦米,芝蘭定是吃蝦米的魚。如此這般互殘互克九世後方能為人。仍是互為仇敵,命無姻緣。

    南明帝君當時不敢得罪東華與衡文,在靈霄寶殿上給本仙君按了個罪名,叫做鼓惑協從罪。說我身無修為凡根未清,大有暗示玉帝是本仙君教唆青童去調戲芝蘭的意思。

    誰能料到,就是這麼一位南明帝君竟和天樞星君有了私情。他落到如今地步,本仙君難免要說他一句現世現報。

    南明啊,你與天樞兩兩相望著實動人。你當年下令將青童與芝蘭拋進畜生道時,可曾想過會有這一天?  

    我道:“想起青童和芝蘭,就覺得玉帝這麼罰南明帝君挺公平。但這種缺德事天樞並沒有做過,偏偏他受得罪比南明多得多,又不公平。”

    衡文道:“你說此話又不怕被玉帝聽見了。”

    一前一後盪回衡文房內,本仙君又成李思明。衡文要去東郡王處應個卯,我自回涵院。慕若言握著一卷書在房中坐,眼卻不在書上,不知望著何處神遊。

    本仙君上前道:“若言神色恍惚,思鄉還是思人?”

    第十九章

    慕若言臉上寫著思人,嘴裡道:“整日閒坐,偶思舊事。”

    我在他對面站著,陰聲陽氣道:“哦,是當年與那故人的舊事罷。”慕若言不言語,本仙君將一手搭上他瘦伶伶的肩,一手抽了他手中的書,竟是卷高常侍的詩本。李思明的臥房是間半鏤空檀木隔兩進的疊間,內設床帳,外間有些古董玩器,擺著書案,可以做書房來用。本仙君將慕若言挪進來後,特意在桌頭案幾堆滿悽苦小詩悲涼小賦,供他傷情。

    我原想看天樞每天袖一卷詩蓄著淚水看窗外浮雲,必是一番讓人憐惜的形容。他卻不領我情,前兩天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里摸了本易經,拿一支小狼毫,邊看還邊批註,這有什麼好注的?大街上哪個算命攤兒上不擺一本。我瞧見那書頁上注得密密的小篆牙齒就發酸。本仙君想,他愛看就看罷,總比鬧著上吊跳河強。前日晚上,我都在床沿上坐了,他才放下書到床上來睡。好容易今天換了本詩,居然還是高適。  

    我擰著眉頭看封皮,忽的驀然醒悟。是了,他相好單晟凌現在在做將軍,所以讀一讀高常侍的戰詩,看著烽火刀光的句子,想像烽火刀光中的人。剛剛在院子裡看見南明拎恭桶,需要讀兩句詩重新溫習一下他真正驍勇的模樣。

    些許心思,本仙君一眼看穿了你。我暗暗一笑,將書遞還慕若言,“你已是本公子的人,舊人舊事便不能再想,從今往後,只能想著我這個人和我與你的事。”

    天樞道:“這卻難辦。”

    我沒料到他竟敢駁話,道:“什麼?”

    慕若言合了書卷,側抬頭,清寒的雙目看了我一眼道:“心不由己更不由人,怎可能說不想便不想。若應了,豈不是句謊話麼。”

    此話犀利,居然是慕若言當我面說的,情這個東西實在厲害,相好來了,人也不一樣了。

    我不以為忤地一笑,以示大度。拖把椅子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喝,慕若言望了一望本仙君的左袖,面色微疑。我方才記得袖子裡硬硬的玩意兒是拿給天樞的,連忙摸出來,豎在桌上。

    半尺高的竹筒,外皮青翠,里外都打磨的很光滑。我含笑問慕若言,“喜歡麼?”  

    慕若言端詳了一下它,神色有些勉強地道:“這個筆筒兒很樸實有趣。”

    我將它嚮慕若言面前推了推,“不是筆筒,你瞧仔細點。”

    慕若言神色更勉強地又端詳了一下,沉吟不語。我溫柔笑道:“這幾天看你讀易經,所以弄了這個東西給你。”從袖中摸出了幾個銅錢扔進去,將竹筒拎起來晃一晃,“從今後你看易經悶了可以發一課,這個發課筒子你可喜歡?”

    慕若言僵著身子看桌上的竹筒,我很得意,本仙君送東西一向送到點子上。看天樞的模樣,肯定是感動了。

    我再溫聲道:“你要是還想給人批八字,全府上下,想批哪個我給你找哪個。”慕若言張張嘴欲說什麼,拿袖子掩住口,大咳起來,咳了數聲後斷斷續續道:“多,多謝費心~~我只是偶爾一看,卻……”

    我起身撫他後背,將茶水端過去讓他喝了兩口,“我也只是順手弄來的,倒沒什麼情讓你承,你愛這個,只當解悶好了。”

    他喝了兩口茶水,咳嗽稍停。我將茶杯放回桌上,慕若言看著那茶杯苦苦一笑。  

    我將落到地上的詩本撿起來放到桌上,沒話找話地道:“沒想到你看這個。我還以為你好看王摩詰與孟襄陽。”雖然本仙君在天庭時,每逢有行令聯句獻詩之類需弄文墨事,都要靠衡文幫我過關,但其實我做凡人的時候也念過詩的,也能和人談談。

    慕若言道:“王詩與孟詩雖以淡泊悠遠著,其實一位是富貴生閒一位是閒想著富貴。倒不如高適圖名利便公然的圖了,卻痛快。”

    我道:“也是,此公雖然言大行怯,詩寫得鏗鏘,戰場上無能。但這世上行同於言的又有幾個?大多如高公爾。”欣欣然望慕若言的雙眼,等著他往下談,他卻避了我視線,不再言語,拿起桌上的書放回案幾。

    我頗空虛,訕訕又扯了幾句別的,踱出臥房去。

    東郡王近日躊躇在自立與按兵不動之間,議事甚頻繁。衡文一天都被絆住,沒得出空來,我在院中徘徊時,遇見單晟凌七八次,他或在掃院子或在鋤雜糙。他心思很沉,見本仙君就很恭敬地請安,眼裡不漏出半絲的精光。害得我一整天都在掂量,晚上拿刀捅他哪裡比較合適。

    天將入暮時,我總算見到了衡文,他面容甚疲憊,低聲道:“你那位郡王爹實在不是一般羅嗦,你還要在這裡靠多少日子,我怕我再這麼陪他羅嗦下去,遲早有一天拿天雷劈了他。”  

    我陪笑道:“你莫躁,欠你的情回了天庭慢慢還,今天晚上我捅南明給你看解悶,可好麼?”

    衡文道:“你今兒一天都在琢磨著一刀扎在南明身上什麼位置罷。”湊到我耳邊道:“今天我入了更就去你臥房裡等著。”

    說得本仙君心中痒痒的,也低聲道:“你說我扎南明哪兒好?”

    衡文道:“隨你痛快罷,扎心窩也行,反正死不了,有命格在呢,他不行了還有玉帝,你只管下刀。”本仙君聽了此話後越發躍躍然,腳不連地回了涵院。

    入夜,我坐在床沿上,瞅了瞅靠在床邊悠悠然的衡文,吞了一口口水,硬著頭皮向燈下看書的人道:“若言,時辰不早,來與我共寢罷。”

    這句話是命格老兒囑咐我每晚睡覺前一定要說的,我也是身不由己是不是?所以衡文,能不能別拿出那麼一副不厚道的神色來?

    慕若言聽這句話卻已習慣了,熄了外間的蠟木然地走到床邊,寬下外袍,散開發冠,只穿著素白內袍的身子在燈下越發顯得單薄纖長。看了看床上,身子略僵了僵,還是慢慢掀開被子,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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