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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先生左右總有人團團服侍著,本仙君只好回到涵院內,如坐針氈,對著天樞那根人柱講些逸聞,算講給他聽,也算自言自語,挨著工夫。
“……姜子牙到了西岐後……”元始天尊曾將他徒兒的功績與本仙君說過數次,偏在此時想不起來了。“咳~~楊戩力劈華山之時,天地變色,星斗顛簸。那黑熊精從山中跳出來道,‘你這個張道士,吾在此處修煉,未傷過人命,你為何非要取吾性命!’”
“李公子。”慕若言初次主動和本仙君說話,我一時不能適應,楞了稍許。
“你是不是嫌我話說多了煩得慌?那我去院中轉轉,你歇著罷。”
“無妨。”慕若言又浮了那麼一點笑出來,他一笑,就如熙熙日光照入水面。“關公戰秦瓊是本好書,姜太公二郎神君與張道士三英戰黑熊,亦是一段奇話。”
我訕訕咳了一聲,“你今天入水受了寒,先躺著暖暖罷。我~咳~本公子吩咐給你熬些薑湯。”
在院子裡四處轉轉,挨到晚上。洗塵宴上只客套了幾句,散席各自回房。本仙君洗漱沐浴,與慕若言並頭而臥,夜半寂寂時,聽見頭頂上輕聲笑道:“宋珧你得與天樞星君共臥,可已沉醉仙夢了麼?”
本仙君被拘在李思明的凡胎中,被他一損,回不得嘴,索性掀被撐身欲起。頭頂上道:“起來做什麼,深夜妄動,驚擾了天樞可不好。你躺下,我放你出來。”
心竅清靈,四肢盡松,我脫得李思明之身,舉目四望,穿門而出。他立在月光下道,“幸虧有仙隱之術,若被人看見你我這副情境,定是一出鬼話。”
本仙君忍了半日,終於能疾步上前,“衡文!”
衡文清君晃著他那把破摺扇道,“我在天庭見你懷抱天樞行徑親密,忍不住就下來瞧瞧,遠著瞧總不如近看真切。”
難道本仙君在地上受罪,一干仙僚們都在雲頭上看熱鬧?我抽了抽麵皮,道:“你如何瞧見的?”
衡文道:“天庭日子散淡,難免寂寞。命格有面觀塵鏡,能看世間事。偶爾帶攜我一觀。”
命格老兒手中竟還藏著這樣的東西,不知道除了衡文,他還捎上誰一起看鏡子。一想到我抱著天樞渡氣餵藥時,天上正有數雙眼睛盯著,本仙君的老臉忍不住起熱。
“你從鏡子裡瞧見,該曉得我下界後過得什麼日子。你此番下界,你玉帝派遣,還是私下凡界?”
本仙君與衡元相交數千年,他的脾氣我早曉得,嘴上雖刻薄,一定是見我在人間實在太慘,才特意下凡幫我一把兒。
衡文悠然道,“命格星君瑣事甚多,無暇顧及此處。南明帝君此世是位梟雄,玉帝恐你如無仙術打不過他,需有位協助。算來算去,仙界還就數我閒些,你我比他人熟些,於是派我下來。”
衡元下界後,藉故在邊鎮回尚川的沿途偶遇東郡王與李思明,與這兩人在打尖的茶棚下閒話兵法局勢。衡文清君是哪個?天庭上監世間學問的上君。略說個言把幾句便將東郡王唬得頭暈眼花,直呼先生天人也,三延四請將這尊大神請到了家。
此算誆耶?不誆耶?
玉帝。
本仙君近日對玉帝頗多積怨,竟是我錯了。玉帝雖偶爾缺德,卻依然仙德巍峨,英明仁慈。讓衡文下界,如雪中送參湯,忒仁慈;如與猛虎賜雙翼,忒英明。
本仙君與衡文在荷花池畔站著,將他上看下看,滿心歡喜。衡文望著我一笑,“我此次下界,用的還是你那時給我取的名字趙衡。”
我嘿然笑了數聲,忽然想起件事情,“給你安置的臥房在何處,帶我去看看,認個路。”
衡文欣然引我前去,原來就在出了涵院左首的正廂內。夜色內朦朧看房內,看不出什麼來。摸索到床邊,本仙君坐下,不由得嘆道:“見到床就想睡,這些天沒睡過好覺。”
衡文道:“想睡你就睡下,橫豎李思明還和天樞在一張床上。天亮前我渡你回去。”
本仙君沒和他客氣。這幾日白天折騰,晚上還要惦記天樞在旁邊,翻身的時候別壓著,睡著的時候別梗著頸子,打鼾把他驚著。牽三掛四,不得塌實。本仙君翻身上床,在內側打了個呵欠,昏昏欲睡。
衡文在我身邊躺下,我道,“索性你每晚將我提出來,讓李思明陪著天樞睡罷了。本仙君自去尋床睡。”
衡文悠悠道:“你這是什麼話,與天樞星君夜夜同榻,你還挑三揀四,不怕天雷轟你。我在天上看你摟著天樞渡藥送氣,頗得意趣,怎的到我面前卻妝起門面來。”
將頭湊到本仙君耳側,低聲道:“你得天樞星君仙澤,心元可動否。”
我伸手攬住衡文,半撐起身子涎笑道,“天樞雖清秀,怎比得上衡文清君淡雅絕代天界第一的風華。有清君在身側,宋珧眼中豈會再容其他乎。宋珧幾千年只有一條賊心,想與清君一夕巫山。清君如應了……”
衡文低低道,“我應了你,如何。”
本仙君將涎笑一收,一本正經道,“你應了我,然後天兵驟降,將你我拿回天庭。玉帝對清君定會開恩,關一關降一降,頂多降做個和我一樣大小的元君。宋珧輕則在誅仙台上喀啦一聲,重則喀啦後再落道天閃,徹底乾淨。”
衡文抬手將我撞回枕上,道:“你曉得其中利害,與天樞兩相對時便記著分寸,設劫的反入了劫,下場是什麼你想得出。到時候我也未必保得了你。”
原來是怕本仙君渡了幾口氣和天樞渡出了情。我打個哈欠道,“你放心罷,我在凡間的時候算名的就說我命犯孤鸞,是個百世無妻的命,投胎一百回也沒誰會看上我。我和你說過沒,我上天庭之前……”
衡文口齒含混道:“嗯,說過數遍了……”翻了個身,沉寂無聲。本仙君皺眉道,“你還沒聽完,怎麼知道我要說哪樁事,張口就道聽過數遍了。”忒不給兄弟面子。
衡文應也不應一聲,看情形是--
睡著了。
本仙君無奈嘆氣,翻身向內。
那件事情,我興許確實,說給他聽過。
本仙君飛升成仙前在塵世的那幾年經歷的糊塗事,恐怕都和衡文絮叨過一遍或數遍。但那件事本仙君認為仍值得一說,確實有道理在。
第十章
因為那件事是本仙君從人到仙的幾千個年頭中,唯一能和“情”字沾上邊的事。
我做凡人時唯一一次傾心戀慕。
本仙君那時候少年正意氣,整日在市面上冶遊玩樂,自以為風流。某日在長安街頭驀然回首間,見一佳人倚欄而立。只這一眼,她就成了我命中的劫數。
她是青樓的歌jì,綾羅十匹換她清歌一曲,黃金百兩才能與她一夜春宵。我豪擲千金,輕換佳夜,不肯讓她委屈在床上與我假意鴛鴦,夜夜閒話閒坐,想盡辦法討她歡心,只為了讓她心甘情願地跟我說句喜歡。
結果,她沒愛上我,反而瞧上了一個窮酸秀才。
她將我送她的珠寶首飾,古玩玉器,名硯寶琴一一變賣,供那窮酸賃屋讀書,上下打點,參赴科舉。結果窮酸金榜題名,高中狀元。一頂粉轎將她抬進府內,二人終成眷屬,她成了他人婦。街頭坊間,多了一段可傳千古的佳話。
我就是那佳話中做幫襯的冤大頭。
情關慘敗,本仙君那時的頹廢可想而知。我白日酗酒,夜晚吟詩。傷春的小李,悲秋的韋莊,十年一夢醉揚州的小杜,淒詩涼詞,首首皆能倒背。從舊年重陽傷情到來年端午,她去廟中燒香,我在大殿中將她攔住,問她那秀才究竟比我強在哪裡,我待她一片深情,她卻傾心於一個秀才。
她向我道,公子口口聲聲說情,其實並不懂什麼是情,自以為傾心就是一擲千金,戀慕就是贈奴寶琴香扇,玉鐲金釵。相公當日雖窮,卻能與奴以心換心。公子是豪門少爺,恐怕連路邊的餛飩麵都沒吃過,誤把意氣當真情,豈能明白兩情相悅時,彼時你中已是我的道理。
我黯然出寺,躑躅街首。一年多的相思苦傷情愁,竟被她說成一時發熱,一文不值。
我在街上看身側煙霧繚繞,難道只因為我沒吃過餛飩麵,我的情就不叫情?
我頹然踱到煙霧繚繞處,矮桌前拖過一張小凳,坐下黯然道:“老闆,來碗餛飩麵。”
喝下那碗麵湯後,我成了宋珧仙。
衡文假惺惺地寬慰我道:“命,這就是天命。天命不可違也。”
是了,衡文曾如此奚落過本仙君,這樁事我確實對他說過。
那時本仙君長嘆道:“天命讓我孤鸞星高照。”衡文躺在蓮池畔的青石上,閉著眼道,“否,否,是天命讓你做神仙。”
如此一想,如今我陪天樞南明唱的這齣戲,從大面上來看,與本仙君當年的情史,竟有一兩分相似。
李思明看上了慕若言,慕若言與單晟凌兩情相悅。李思明將慕若言捆在身邊,要用盡手段,無情折磨,棒打鴛鴦,雖然玉帝不會給南明天樞安排什麼好下場,但慕若言與單晟凌從頭到尾依然兩情相悅,不動不搖。
敢情本仙君其實還是個幫襯的冤大頭。
難道本仙君就是在這種戲中,做這種角兒的命?!
玉帝個缺德老兒!!
本仙君積怨沉睡,竟夢到南明帝君帶著一頂粉紅小轎,身披鎧甲,在東郡王府門前橫刀而立,讓我還他天樞。
我在一面在心中吶喊,帝君你趕緊把天樞扛上轎子,跑得越遠越好,本仙君真的不想侍侯他了;一面在口中惡狠狠道:“本仙君要定了天樞,他是我的心肝。誰也搶不得他!”
朦朧中,被人一把拖起來,抖了一抖。
我半睜開眼,瞧了瞧揪著本仙君前襟的衡文:“做甚?”
衡文拖著字眼兒道:“你的心肝兒天樞正在你房內的床上吐血,別喊夢話了,趕緊過去瞧瞧罷。”
本仙君忙縱光閃回李思明臥房內,此時天已微亮,半昏半明中只見天樞面白如紙,雙目無力地閉著,嘴角還掛著一縷血痕。床下落的一方白帕已血跡透染,他袖口被角,也染著點點血斑。
好端端的他吐個什麼血。
衡文在我身邊道:“心尖上的玉人已咳血暈矣,你還愣著做甚?趕緊抱扶入懷,喊大夫去罷。”抬手將我推進李思明軀殼。我翻身從床上坐起,半扶起天樞,替他擦擦嘴角血漬。衡文用了隱術,偏偏讓我這李思明的凡眼能看得見他。坐在凳上,笑吟吟看天樞癱在我懷中。我鐵著麵皮,高聲喊道:“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