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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點鼻尖也消失的時候,黑色的地面上已經乾乾淨淨,宛若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從地底翻出來的泥土代替了原本地表的土壤,不止身體,就連那頭魔物原本弄在地上的一灘鮮血也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水的味道;
血的味道;
土壤的味道;
還有……身體腐敗的味道……
各種味道隔著雨水造成的瀑布傳入鼻端,黑髮魔物伸手入懷,掏出一包種子,然後向那屍體沉沒的地方拋灑了過去。
“這是千年不爛心的種子。”
“這種花只生長在堅貞的血肉之上。以忠誠為養分,以寬恕為雨露,如果你說你沒有背叛我,那些話不是你主動告知別人的,那麼——”
“就開花給我看吧。”
綠色的種子在黑夜中發著光,就像寶石一般散落在雨幕中,然後零零散散的墜入黑色的泥土中,仿佛有生命一般追著剛剛被湮沒的新鮮血肉而去,最終消失不見。
早在雨越下越大的時候,繼歡就抱著黑蛋站到屋檐下方躲雨了。
雖然是夢,然而這個夢真實的可怕,只是躲晚了幾秒,繼歡的身體已經濕了一大半。如果是他自己倒是不怕,可這不是有黑蛋嗎?
雖然黑蛋的溫泉配水工工作需要讓他每天會第一個泡在冷水裡,黑蛋也似乎並不怕冷,可是繼歡心裡還是有一些傳統觀念要堅持。
害怕小魔物被大雨淋濕,繼歡抱著黑蛋站在了屋檐下。
黑蛋一開始很害怕,可是過了一會兒就主動探頭探腦了。
看到阿瑾拋出那些綠色的種子的時候,他忍不住伸出了小爪子。
“呀!”綠色的,亮晶晶的東西,完全命中了小魔物的喜好。
繼歡知道黑蛋想要抓的是什麼,可是遠遠看去,如果有人可以看到繼歡和黑蛋的話,這個動作倒像是黑蛋朝院中的黑髮魔物伸手了。
仿佛聽到了什麼,繼歡看到院子裡的黑髮魔物忽然朝他們的方向轉過了頭。
他的長相是那樣可怕,和現在看似完全不同,然而——
在繼歡眼裡,此刻院子裡的黑髮男子和之前的阿瑾完全重合了。
全身濕透,面無表情,僵硬的站在那裡,看上去是那麼……那麼……
“黑蛋,抱住我,接下來可能會淋一點雨,躲在我衣服里別出來。”繼歡說著,撩起T恤將黑蛋從下面塞進去,然後自己不管不顧的跑到了瓢潑大雨中,看著僵直著身軀站在那裡的黑髮魔物,繼歡一時不知道要如何將他拉到屋檐下。
可是雨這麼大。
他的身體代替他做出了選擇——
伸出手,繼歡準確的拉住了斗篷下、阿瑾的左手。
下一秒,死水一般的黑眸準確的在空氣中對準了繼歡同樣黑色的眼眸。
被那雙眼眸對準的時候,一瞬間,繼歡幾乎以為自己會在對方的注視下灰飛煙滅——
那是一種極危險的感覺。
繼歡第一次體會到了阿布等人和自己私下偷偷念叨過的、“阿瑾很可怕”是種什麼感覺。
可是他沒有退縮。
僵硬的拉著阿瑾的手,繼歡感覺自己握住了一塊骨……上面還有正在潰爛的肉,半邊滑膩,半邊乾涸……
繼歡緊緊的握著手裡的東西,然後,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對方反手用力握住了。
“你,是誰?”比自己高了將近一個頭的黑髮魔物垂下眸子忽然問向他。
聲音無悲亦無喜,非常平靜。
“我……我是繼歡。”明明穿著衣服,繼歡卻感覺自己仿佛又赤身裸體暴露在對方面前,他有點心慌,然而最終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然後對面黑髮魔物就眯了眯眼睛,像是在回憶這個名字的主人。
“雨太大了,得躲雨。”嘴巴張了張,繼歡最終只說了這樣一句話,然後便拉著阿瑾向身後的屋子走去。
一開始沒有拉動,不過只是一瞬間而已,很快繼歡就感覺阿瑾動了。
黑髮魔物就那樣被他拉著,直到走進屋子。
繼歡掏出了身上的鑰匙,開門,熟悉的在黑暗中拍開燈光開關,“啪”的一聲,屋子裡瞬間光明大作。
房子裡的擺設和如今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就是亂一點,可見阿瑾並沒有花任何時間在這棟房子上。
繼歡拉著阿瑾坐到餐桌旁,然後去廚房燒了一壺熱水,燒水的功夫他則熟門熟路的走到浴室,然後將裡面的毛巾全部抱了出來。
他把黑蛋從懷裡掏了出來,將最小一塊毛巾塞給他,黑蛋就像模像樣的抓起毛巾擦著自個兒。
阿瑾卻完全沒有擦拭的意思,繼歡怔了怔,最終拿起了最大的一塊毛巾,可是想要給阿瑾擦拭就要揭開他頭上的斗篷,伸出去的手遲疑了一下,最後,繼歡小心翼翼的碰觸到了斗篷的邊緣,見阿瑾沒有反對,他便一口氣揭開了那個骯髒的斗篷。
一張爛到看不出原本面目的臉就這樣近距離暴露在繼歡眼前了。
臉的主人平靜的看著他,用審慎的目光。
然而繼歡的反應卻很平常,仿佛眼前的臉是一張再正常不過的臉,他拿起毛巾開始給對方擦頭髮了。
擦下來的毛巾上不僅有代表骯髒的黑,還有血的紅,以及帶著詭異味道的黃色。
那是傷口的膿包。
繼歡一臉平靜的給他處理著臉上的傷口。
他的手很穩,擦到幾個還未破的膿包時格外輕柔。
將他身上的雨水擦得差不多的時候,廚房忽然傳來水壺的鳴叫聲。
“水開了,你等著,我去拿水。”繼歡低下頭,一臉平靜的對上黑髮魔物烏黑的眼。
然後轉過頭對上黑蛋的白環眼。
“你也等著。”他讓黑蛋也繼續坐在桌子上等著。
黑蛋是很怕阿瑾沒錯,可是見得多了,他現在的反應已經很正常了,就這麼讓兩個人待一會兒……應該沒什麼的。
反正這是夢。
心裡這麼想,繼歡還是用最快速度提起了水壺,他是個手腳利落的,這麼一會兒功夫,還在櫥櫃裡找到了一瓶糖蜜,伸出手指抹了一點,塞到嘴巴里嘗了嘗:沒壞,他就泡了兩杯蜜水。
繼歡準備了一個大盆——他現在洗衣服用的就是這個盆,原來這個時候就在了,將適量的鹽巴撒到水裡,繼歡弄了一大盆淡鹽水。
把這些東西從廚房裡弄出來,繼歡先將兩個杯子放在桌上。
“甜水。”言簡意賅,卻是黑蛋很熟悉的詞。
黑髮魔物還不知所以然的時候,黑色的小魔物就主動朝杯子爬去了,他的力氣當然不足以讓他抱起杯子,他就低下頭,像只小貓兒一樣伸出小舌頭舔裡面的甜水。
發現阿瑾還不動,繼歡就把另一個杯子塞到了他的手裡。
然後把一塊新毛巾泡進鹽水盆中,擰乾後重新給阿瑾處理身上的傷口了。
“會有些疼。”說完,他就開始動手了。
黑髮的魔物看了一眼認真給自己處理傷口的青年,低下頭看了看手中冒著熱氣的杯子,最後看了一眼還在那邊舔甜水的小魔物。
抬起杯子,他喝了一大口水。
好甜——
乾涸的喉嚨被溫熱的甜水滋潤,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口腔內部都開始腐爛的現在,這杯水,是他最近嘗到過的、唯一稱得上美好的味道了。
黑髮的魔物沒有做聲,任由繼歡在他身上動作著,他只是端著杯子,一口一口的,將裡面的蜜水喝了個精光。
第149章 他的夜晚
綠色的種子從手心撒入地底,黑髮的魔物面無表情著。
他知道這一切。
這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雨水,泥漿,斷頭的魔物身體,以及腐敗的身體髮膚的臭味。
這是很多年以前發生過的事。
他想自己是在做夢。
他很少做夢。
他對已經過去式的事物並不感興趣。
所以,一開始進入這個夢境的時候,他居然難得愣了一下。
吃最精美的食物,穿最昂貴的衣物,睡在最舒適的床鋪上……
嚴格來說,他不是一個注重享受的人,只是當他有選擇餘地的時候,為什麼不讓自己舒服一點呢?
而且這樣,可以讓他把現在的自己和以前最糟糕境況下的自己完全區分開。
對於黑髮魔物來說,最糟糕的境況並非在葉法爾的時候、當他還是一頭小魔物的時候,相反,他覺得那段時候的自己過得不錯。
對他來說,最糟糕的境況……就是夢裡這個時候……
他以為自己都忘了的。
可是這個夢提醒他原來他什麼也沒忘,他記得那個窩棚里的所有擺設,他知道當時自己身上的味道,甚至……
他連當時自己正看的書上的每個字都可以背下來。
他第一次覺得,腦子太聰明、記憶力太好也不是什麼好事。
附身一般進入當年自己的身體,他聽著自己仿佛照著劇本念對白一樣,說著和當年一模一樣的話,熟悉的疼痛全部反she在他身上,先是刺入骨髓,隨即疼到麻木。
鼻端也瞬間吸入了當年日日呼吸的腐臭味道。
他甚至看到了地板上那密密麻麻的豎線。
每當他疼到想死的時候,他就開始思考擺脫目前這種境況的方法,思考如何報復回來,他不是個沉溺於過去的人,未來永遠比過去更重要。
那裡一共有九十七道豎線,他數過的。
聽著熟悉的對話,看著熟悉的面孔,他把過去的事情重新走了一遍。
他看到自己帶著那個口口聲聲想要埋在家鄉的人回到了葉法爾,他看到了年輕時候的洛克菲尼·格木羅,然後帶著那個傢伙來到了那棟雖然在他名下很多年,卻從來都很陌生的房子。
扯斷了那傢伙的脖子,念起咒語,泥土從地心湧起,布滿符咒的身軀從地面沉沒,當那傢伙的身體完全沉沒到地基之下的時候,這棟房子便赫然升起了一個球形的保護罩。
帶著黑與紅交織的威壓,那頭魔物從此成為這棟房子的守護獸,即使身死,仍然用自己的身軀守護著背負在自己身上的房子,兢兢業業,日以繼夜。
直到他的骨完全腐化為止。
那個時候,如果他還記得這套房子,就會放另一頭魔獸的屍體下去,取代那傢伙的位置。
時隔多年,黑髮魔物已經不記得當時自己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