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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裡的人個個玲瓏聰明,這種語氣誰聽不出來。皇帝被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刺了一下,心裡隱隱不快,礙著太后的面子,又不好發作,只能轉頭對身後的小福子喝斥道,「你們也太不用心了,皇后病了,怎麼現在才來稟報?朕就在蟠龍殿,走一趟,還能累死你們?」

    下人們知道主子鬧了脾氣,個個噤若寒蟬,不敢作答。

    妃子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也不敢說話。

    太后臉色更沉,矜持地端坐著,一言不發。

    皇上剛剛從蟠龍殿裡過來,那夢境般的一切仿佛還在腦里存著,一絲不苟地回味著,猛一被這種冰冷的氣息包圍,似乎忽然墜入華麗的冷漠地獄一樣,滿心裡難受。

    他矜持地站著,掃視了屋內一眼,「你,過來。」自己找了椅子坐下,指了御醫問:

    「皇后的病,到底怎樣?」

    「回皇上。皇后是著了涼,另外,心裡鬱結了一點……」

    「方子開了嗎?」

    「開了,皇后萬金之軀,微臣不敢用猛藥,用的是中和平順之法,取陳皮三錢,香桂一錢……」  

    「藥熬好了?」

    「回皇上,皇后已經喝了。剛才皇上進來的時候,微臣正為娘娘請脈,脈息已經轉穩……」

    皇帝舉起手,讓御醫閉了嘴,頭一轉,目光停在了淑妃身上,「你有身子了,不用守那些規矩,坐下吧。」

    淑妃得了重視,臉上大有光彩,但不久前的教訓還沒有忘,羞澀地行禮謝了龍恩,找了一張小椅挨著坐下半邊屁股,還沒有挺直腰,耳邊猛地聽見太后極不痛快地咳嗽了一聲,嚇得淑妃連忙站起來,不安地看著太后。

    「怕什麼,坐下吧。」皇上柔聲道。

    淑妃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太后發話了。

    「既然皇后的病已經好點了,都不用白陪著,全部下去吧。」太后的聲音好像一條直線,沒有起落高低,「讓皇后好好靜心養病,妃子們也別伺候著了,太監宮女們,都退到外面去。御醫在外頭守著就是。」

    她一發話,誰不遵從,頓時人人行禮,立即無聲地退下。

    不一會,偌大的寢室就只剩下他們一對母子,和帘子後的皇后。

    太后這才輕咳一聲,「皇帝,你這是擺臉色給我看嗎?」  

    皇帝扯著嘴角笑道,「額娘別疑心,兒子怎麼會擺臉色給額娘看?」

    「那今晚,怎麼就睡在了蟠龍殿?」

    皇帝沉默。

    太后等了一會,嘆道,「那藥,怕是送了蟠龍殿裡面的女人吧?」

    昨晚的事,皇帝哪裡會肯和太后透露,抿了莊嚴的薄唇,不發一言,一雙眸子盯著垂下的床簾,仿佛要把那裡看透似的。

    「皇后的事,皇帝打算怎麼辦呢?」太后又問。

    皇帝反問,「什麼怎麼辦?」

    「你還問哀家?」太后冷冷道,「皇后為什麼會得病?好好一個人,怎麼會著涼?怎麼會心緒鬱結?這都要問皇上。受了丈夫的冷落,當妻子的……」

    「朕不和這女人上床!」皇上猛地低吼了一句。

    話音落下,不但太后,連皇帝自己都有點怔住。尷尬的沉默將房裡的每寸都塞得滿滿的。

    好半天,太后才壓低了聲音,驚訝地問,「皇帝,你這說的是什麼呀?」

    「朕,不和不喜歡的人上床。」皇帝的胸膛起伏著,眼裡的光一閃一閃的,漸漸冷靜下來,語調也從容了,「朕是天子,這萬里江山,是父皇託付給朕的。朕就不信,冷落了皇后,下頭就敢造反。」  

    「荒謬!」太后怒喝一聲,顯然也動了氣,喘了幾下,才沉重地道,「這是皇后一個人的事嗎?如果是皇后一個人的事,哀家何必過問?你是皇帝,牽一髮而動全身,舉手投足,多少臣子百姓看著你?你是帝,她是後,帝後和睦,是國家一大祥和之氣。你想想,一個皇帝,和自己的皇后鬧彆扭,那成什麼體統?皇家威嚴何在?要是傳到了外面……」

    「讓他們傳。」皇帝冷笑一下,不知為何,他今天特別不耐煩聽太后說話,面上雖然還算恭敬,但語氣卻悻悻的,「天下沒有完人,朕也不打算當完人。她要當賢后,儘管當去,朕不奉陪,朕要……」

    太后氣得手都顫了,偏頭看著皇帝,「你要什麼?」

    皇帝不屑地掃一眼床那頭,「朕要真心實意為朕著想,替朕歡喜,為朕憂愁的人。」

    「誰不真心實意為你著想了?誰不替你歡喜,為你憂愁了?你是在說哀家?還是在說皇后?」

    「朕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額娘……」

    太后聲音驟然拔高,「那是什麼意思?」  

    她向來雍容端莊,聲音猛一高,自己也知道失了體統,頓時止了聲。

    霎時,房中又是一片難堪的沉默。

    「額娘,」良久,皇帝低聲道,「皇后看似賢慧,其實不賢,您心裡是知道的。朕也有累的時候,也有心煩,難過,要人開導勸慰的時候……聯……身邊要找個……找個……」他似乎一時之間難找適當的措詞,頓了一下,才繼續往下說,「能和朕並肩站著,讓朕有時候靠一靠,緩口氣的人。皇后,不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嗎?」

    話說出口,心裡一下子輕鬆了,慨然嘆了一口氣,一股又喜又悲的滋味,泛上心頭。

    太后聽了,也半天沒吭聲。保養有功的臉平滑嬌嫩,沒有一絲表情。

    窗外一縷一縷白光隱隱約約透進來。

    天快亮了。

    「皇上記得自己的龍椅嗎?」太后動了動唇,乾澀地道,「天下最寶貴的椅子,就是天子的龍椅,其實坐上去,四不靠邊,空空蕩蕩,一點也不舒服啊……你要靠,靠哪邊?靠誰啊?你不能靠,誰也不能靠。」  

    太后緩緩搖頭,臉上帶著一種沉重的悲哀,「皇帝,是天下最大的靠山,所有人都依靠著他,仰仗著他。可皇帝,是不能依靠別人的。就好像河容納溪流,江容納河,湖容納江,洋容納海。可是,沒有東西可以容納洋,因為再這樣下去,天下就會都被水淹沒。你是天子,懂嗎?」

    這位天下最尊貴的婦人對世事的洞察都藏在眼眸深處,一直心生怨恨的皇帝逐漸地心平氣和。

    「朕懂,朕是天子。」皇帝低聲答了。

    「天子,可以使喚別人,命令別人,關愛別人,寵溺別人,可以抓放升貶獎賞懲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你不可以……」太后語重心長,「不可以被別人使喚,被別人命令,被別人關愛,被別人寵溺,你就站在最高的地方,你是世上最頂尖的人,沒有人可以摸你的後腦勺,告訴你別怕,別擔心,別憂慮。你……懂嗎?」

    「……」

    「皇帝?」

    「你是這天下的主子,乾綱獨斷,聖心獨裁,你是唯一的,沒人可以和你並肩站。即使是皇后,她也要往後退半步,她也要向你下跪行禮。」太后的聲音仿佛在很遠的地方,沉重而朦朧地傳來,「皇上,你明白嗎?」  

    「朕……明白。」

    皇帝別過臉,俊秀的臉上逸出一個淡淡笑容。

    朕明白了。

    乾綱獨斷,聖心獨裁。

    天子的事,別人誰都管不著。

    那個蒼諾……

    也可以這樣處置。

    第十五章

    蒼諾很想知道當天早上,在皇后寢宮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一定有什麼事。

    因為那個臉皮其實薄到了極點,又彆扭到極點的皇帝下朝回來後,居然沒有再開口問他「你什麼時候給朕滾?」

    事實上,他一回來,正眼就沒有瞧過蒼諾一眼。坐了在書桌前,把裹著明黃色綾子的奏摺拿到手邊,一份一份仔細地看,一臉平心靜氣,偶爾抬頭,目光掃到在一邊玩味地盯著他看的蒼諾,也出奇地沒有露出惱色。

    「倒茶。」雅致的房間裡,午後終於響起了皇帝的聲音。

    正瞅著他出神的蒼諾猛地一醒神,「嗯?」

    「倒茶。」皇帝拿著奏摺,漫不經心地,眼睛也沒看,隨手指了指水杯的方向。  

    蒼諾走過去,用手一摸,「涼的。」

    「就喝涼的,熱的喝了心煩。」

    他倒了一杯,給皇帝端過去。

    皇帝似乎被奏摺里的事給吸引住了,沒有接,隨手在桌上敲了一下。蒼諾把茶放在他手邊。

    皇帝畢竟多日獨寢蟠龍殿,一向被人眾星捧月地伺候慣了,沒有宮女太監的日子畢竟不好過。現在蒼諾聽使喚,一個晌午下來,皇帝很快習慣了這種感覺。

    處理了奏摺,天已經暗了三分,皇帝把小福子叫來,命他把硃批過的奏摺都給兩位丞相送去,傳膳上來,都放在門外。

    看著外面沒人,蒼諾開門出去,很快把東西都拿了進來,他手腳麻利,不一會就布置成一桌,居然一絲不苟,菜式葷素間隔,擺得頭頭是道,對皇帝道,「錚兒,過來吃飯吧。」

    皇帝掃了一眼,暗贊他聰明識趣,不知為什麼,心裡暗暗覺得有幾分高興,似乎和後宮的女人們在一起,最舒服也不過如此,放下硃筆,在飯桌旁坐下。

    蒼諾在他旁邊理所當然地坐下,皇帝似乎有點不習慣,瞥了他一眼,沉吟著,終於沒說什麼。

    「傷好點了嗎?」慢慢夾著菜,皇帝問。  

    「好點了。」

    「明天我把九弟召進來,藥不夠,叫他給你。」

    「好。」

    「不必謝恩了。」

    蒼諾拿著飯碗,冷不丁一愕,抬眼看了看正慢條斯理咀嚼著飯菜的皇帝。

    最後一句,怎麼聽怎麼彆扭。

    皇帝卻仿佛沒察覺,沉默地吃完飯,停食了半個時辰後,命小福子在側室里準備熱水沐浴。被選在皇帝身邊的太監們都是萬里挑一的,個個伶俐,也不用多吩咐,備好了一大桶熱水和乾淨的布巾猥衣等,立即無聲無息退下,走得一個不剩。

    吃飽了飯的兩個人打開直通側室的門到了大木桶旁邊,看著熱霧裊裊,都憑空生出一種曖昧而yín媚的感覺。

    皇帝才舉起手到襟口,蒼諾低聲道,「我來吧。」

    挨了過來,站在皇帝身後,把手繞到前面為他解扣。

    才觸了一下,懷裡的頎長身軀就微微地震了震。

    皇帝不滿地皺眉,「哪裡有這樣伺候更衣的?站到前面來。」身後被包裹的暖意消失了。

    蒼諾笑了笑,果然移到了前面,面對面地解他的扣子。  

    可正面對著的迫力,更讓人難以忽略。

    皇帝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不該如此。

    從小被人伺候慣了,更衣沐浴都是有人在旁服侍的,宮女們,太監們,妃子們,誰都不曾讓他這樣心虛害怕過。

    這個蒼諾,明明也不過是個應該比他矮一個頭的人,除了他是個蠻族,是個粗魯的沒禮儀的男人外,還有什麼和別人不同?

    昨晚被他伺候穿衣是半夢半醒間,今天皇帝卻很清醒,越發地察覺到面對蒼諾的那份不自在來。脫到裡衣的時候,皇帝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千軍萬馬在跑,唯恐再這樣下去胸膛會被悶壞,只好消解似的挑起蒼諾的下巴,「這樣伺候朕,你心裡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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