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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種很難受的滋味。

    沉默突如其來,籠罩了滿屋,每一個角落都布滿尷尬。

    「朕……」過了很久,皇帝才吐出一口氣,從容地說,「只要你不說那些難聽的話,不要君前失禮,要說什麼,也是可以的。朕早上已經說了,為了天下太平,昨夜的事,朕恕了你,這是萬世不遇的恩典。現在我是天朝的皇帝,你是契丹的來使,我們天朝,是有禮儀,有制度的。」

    這段話,連皇帝本人也覺得有理有節,有恩有德,想著蒼諾這個蠻族,怎麼也該良心發現,就算不痛改前非,也該感激天朝君主的英明仁慈。

    吞了吞唾沫,還打算往下說,把天朝的禮儀、位分、尊卑都講一下,讓蒼諾明白他這個從沒有學過禮儀的人明白自己做了多大的錯事,蒼諾忽然開口,輕聲問,「我不說難聽的,叫你的名字可以嗎?」

    「嗯?」皇帝微愣。

    這房子裡蠟燭太多了,明晃晃的,讓人臉頰微熱。

    皇帝沉吟著,「嗯,你……叫吧。」隨即又解釋,「朕給了你多般恩典,也不吝嗇這一點小事了。但君主是有威儀的,你只可以在私下叫,要是當著外人的面叫,朕一樣治罪。」  

    他這樣一說,蒼諾似乎高興起來了,應道,「你放心,你的意思我全明白。私下,就是只有我們倆的時候,我才叫你錚兒。外人,就是除了我和你外,其他的都是外人,對不對?」忍著傷疼轉過身,對皇帝眉飛色舞地擠了擠眼。

    皇帝一愕,這才想到自己說的話大有漏洞,竟被蒼諾這個粗魯的傢伙抓住了字眼,大做文章,頓時又羞又怒,「你找死!」龍掌往書桌邊緣上重重一拍,發出好大一聲巨響。

    蒼諾也想不到他會這麼生氣,咬著牙,從書桌上勉強坐起來,帶動了剛才潑到他身上的水淅淅瀝瀝往下淌,轉頭道,「錚兒,我說的哪裡不對,你指出來就好,何必動氣?」

    皇帝恨不得動手狂揍他一頓。

    他最應該挨揍的理由,是他剛才說的話,竟然無可挑剔,一點也沒說錯什麼。

    堂堂九五之尊瞪著蒼諾。

    這個時候打他,他帶傷是一定躲不過的,但一動手,恐怕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小命就葬送了……

    正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不知該想個什麼陰損方法修理蒼諾,蒼諾忽低聲道,「小心,有人靠近。」

    皇帝連忙凝神細聽,果然有腳步聲從外面傳來。  

    「誰在外面?」

    「主子,是奴才小福子。太醫院來人了,說九王爺要的傷藥,已經熬好了……」

    「倒了餵狗!」

    「呃……皇上?」

    「你聾了嗎?朕說倒了餵狗!」語氣不善的話隔牆飄過來。

    小福子嚇得幾乎跪下,連聲道,「是!倒了!倒了!奴才這就去辦。」哆嗦著站起來,捧著滾燙的藥小步往外跑,還沒出長廊,忽然又聽見皇帝的聲音,「回來。」

    小福子趕緊又跑回來,跪在門外,「皇上,奴才在呢。」

    門裡的人,明顯猶豫了一下,隔了好一會,才聽見仿佛嘆息似的聲音傳來,「狗,朕這裡有兩條。你把藥遞進來。敢往裡面看一眼,朕活剮了你。」

    「奴才萬萬不敢。」

    皇帝打開門,從緊閉雙眼的小福子手裡接過藥碗。

    門一關上,小福子有那麼快溜那麼快。

    皇祖奶奶啊,皇上主子到底是怎麼了?兩年發火的時節加起來,也沒有今天難伺候。

   

    皇帝心事重重,沒心思管小福子,也沒有注意到蒼諾臉色已經變了。

    「喝吧。」皇帝把藥放在書桌上。

    「我不喝。」

    「什麼?」皇帝回頭,眯起閃亮的瞳仁,變得有點怕人,「你再說一次。」

    蒼諾還是坐在書桌上,衣裳濕漉漉的,仿佛剛剛從水裡撈起來,拋出硬梆梆的三個字,

    「我不喝。」

    「你敢?」皇帝勃然大怒。

    朕恕你十惡不赦之罪,救你的小命,親自為你包紮,餵你吃藥,倒水給你喝,還命人為你熬藥。

    天下不知好歹的人,除了這個蒼諾,再沒有別個!

    「我不是狗。」蒼諾好像真的來了脾氣,掃皇帝一眼,「我雖然喜歡你,但喜歡你,難道就一定要當狗?」

    這和喜歡朕,不喜歡朕,有什麼關係?

    皇帝清逸俊美的臉,微微扭曲起來。

    「朕就當你是狗,怎樣?」他磨著牙,格格一笑,下死力盯著蒼諾,「朕貴為天子,受命於天,除了朕,其他人不過都是螻蟻罷了。怎麼,你不服?」  

    蒼諾受傷很重,雖然換了新衣,鮮血又從新衣里漸漸透了出來。

    他連坐都不大坐得穩,目光卻炯炯有神,絲毫不讓地對視著皇帝。

    皇帝心裡微顫。

    他這麼大,還沒有人敢這樣與他直直對視,就連九弟當年,雖然為了玉郎和自己作對,要死要活,但九弟的目光,遠比不上蒼諾的凌厲。

    這是一種毫不將他的帝王名分,擺在眼裡的目光。

    這個蠻族的目光和他的人一樣,不經意間,會猛地咄咄逼人,讓人吃不消。

    好利的一雙眼!

    皇帝站著,居高臨下,假裝閒淡地對視。蒼諾的目光,就像力道未盡的箭一樣,入了肉,仍不依不饒地往裡面鑽。

    可恨,不能認輸!

    一定要撐下去!皇帝心裡轉著心思。

    萬一退縮,日後又怎麼在這人面前擺出天子的架子?

    恐怕,將來整個契丹,都知道天朝的皇帝連和他們的使者對視都不敢。

    勉力支撐著,幾乎就要忍不住別過視線的瞬間,蒼諾卻一聲不吭地,把頭轉了回去。  

    「我不喝給狗的藥。」他盯著前方的龍床,上面的床單也被勤快細心的九王爺換過了。

    今早被他撕壞拿來當包紮布條的那張,不知道去了哪裡。他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不想當狗,你也不想當皇上。錚兒,你太聰明了,有的事,聰明人往往不懂。越聰明,越不懂。」

    他苦笑了一下,「我,我多想你笨一點,憨一點……」

    皇帝瞪著他。

    蒼諾的目光幽深、憂鬱,藏了數不清的心事,又有看慣人世的豁然,不是經歷過風霜的睿智人,不會有這種眼神。

    皇帝在一瞬間,簡直難以把他和認識的蒼諾聯繫起來。

    「朕怎麼會笨?」皇帝愣著,半天才找到一句話來回。

    話出了口,又覺得自己說得可笑。

    蒼諾卻認真地答道,「笨人變聰明很容易,聰明人變笨很難。不過也不是不可能,我從前……」他停了片刻,似乎有話說不出口,半晌簡單地接了一句,「就是個聰明人。」說罷,回頭來看皇帝。

    此刻,他的眼神又變了一點。  

    幽深、憂鬱都變淡了,獨獨又多出三分痴情。他轉過頭,瞅著皇帝。明明他是仰望,皇帝站著,可皇帝卻驚訝地發現,蒼諾的目光像是從上而下的。

    恍如從藍天白雲中探出一個身影,向下俯視尋找著另一個身影。

    皇帝被蒼諾的眼神震懾得難以自持,身體晃了一下,才知道自己心神失守,忙暗中站穩了。

    不要胡思亂想,不要胡思亂想。

    想想面前這個惡棍,昨天對聯做了什麼?就連最低賤,不知羞恥的jì女,也不會隔天就對這種人軟了心腸!

    這是一種契丹的功夫,要不,就是邪術。

    無論如何,明日一早,朕就上太后專用的小佛堂靜坐幾個時辰,消消戾氣。

    皇帝心裡幾個念頭一起轉著,視線逃避地轉到藥碗上,喉嚨乾澀地說,「喝藥吧。」

    「我不喝。」

    對話又轉回了最早的話題,毫無進展。

    「隨你。」皇帝悻悻的扔下兩個字,走到龍床前,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今天實在累了。

    人累,心也累。  

    「錚兒。」聲音從身後傳來。

    正打懶腰的皇帝僵了一下。

    不錯,睡覺前,這個人多少也要處置一下。

    不過,這麼一個血水淋漓的傷號,就算自己睡了,他今夜也絕做不了什麼惡事吧?

    要不要把他綁在書桌腳上?

    「錚兒?」

    「嗯?」皇帝轉頭,挑眉看著蒼諾。

    想著這傢伙勢必還要和自己糾纏,不料蒼諾開口卻叮囑道,「秋天,冷了。別蓋一床被子。」

    皇帝怔然,正說不出心裡朦朦朧朧,似酸非酸的滋味,又聽到蒼諾深情款款道,「你睡相不好,喜歡翻身,又常常踢被子。一床被子,不夠你蓋的。你那些妃子皇后,睡死了一個個豬似的,也不知道摟得你緊點,歪讓你著涼。著涼了,要打噴嚏的……」

    還沒說完,皇帝已經大步跨到蒼諾面前,一把拎了他的衣襟,漲紅了一張俊臉,「朕的睡……睡相,你怎麼知道?」

    蒼諾還在重傷中,坐著已經是勉強支撐,被皇帝一晃,頓時一陣頭昏眼花。他性子其實也很倔強,面上裝著輕輕鬆鬆地微笑,「我看過多次了,怎麼會不知道?」往皇帝身上一瞄,輕輕一笑。  

    那表情看在皇帝眼裡,自然滿是邪氣,yín意四逸,

    洶湧的怒火,霎時被滾沸地勾了起來。

    「大膽!」

    不管再怎麼提醒自己契丹兵力比天朝強,天下太平比私怨重要,這一刻,就算是玉皇大帝也攔不下年輕君主的滔天怒氣。

    皇帝凜然大喝,一手拎著蒼諾的衣襟,一手揚起,不假思索地重重揚了下來。

    啪!

    偌大的房間,迴蕩著清脆的耳光聲。

    「目中無人,該死!朕讓你笑上讓你笑!」

    賞蒼諾一記耳光,還不足以平息皇帝的怒火。

    反正蒼諾無還手之力,打也打開頭了,受夠了窩囊氣的皇帝乾脆正手反手,霹靂啪啦,一連賞了蒼諾十幾個耳光,一邊打著,一邊胸口激烈起伏,紅著眼睛狠狠道,「朕,朕豈是你可欺之主?青天白日,率土之……」說到一半,忽然遏然而止。

    呃?

    怎麼……忽然不動彈了?

    皇帝驚訝地鬆手,坐在書桌上的蒼諾緩緩倒下。  

    「蒼諾!蒼諾!」

    契丹王子軟軟挨著冰涼cháo濕的桌面,沒有一點聲息。

    死了?

    一股陰森的冷風,呼地從皇帝心上穿過。他伸手去探,好一會,才探到微弱的鼻息。

    原來沒死……

    皇帝不安地查看著蒼諾的動靜,這個蠻族倒好,說醒就醒,說暈就暈。受罪的反而是沒受傷的。

    「喂,醒一下。」皇帝壯著膽,和他平靜地說話,「就算睡,你是傷患,也該到床上去睡,這裡濕淋淋的。」

    房間裡安安靜靜的,大黑狗趴著,偶爾松一下蓬鬆的黑毛。

    「你說自己是人,人應該睡床吧?你起來,自己到床上去。朕雖是天子,也不為難一個傷患。」

    「蒼諾,你真的暈了?」

    「……」

    房間裡迴蕩著自己的聲音,越發讓皇帝心煩。

    應該讓他吃藥的。皇帝回頭,盯著那碗已經半冷的藥瞅了片刻。

    自己也糊塗,既然已經定了主意要救他一命,又何必多生枝節?素來不認錯的皇帝,破天荒地怨了自己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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