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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麼一叫,大家才清醒過來,兩個伶俐的太監拔腳就往後宮裡跑,其餘人等匆匆忙忙趕出門口。
皇帝正在氣頭上,誰也不敢跟得太緊。一群侍衛太監遠遠墜在後面,戰戰兢兢伺候。
皇帝在宮裡慢慢走著。
九王爺在大殿上的話,活生生從他心裡扯了一道口子。雖然不是很疼,卻冷得厲害。
宮裡雕樑畫棟,腳下台階上刻著張牙舞爪的雲中飛龍,他冷眼看著,整個胸膛像結了一塊冰,梗得他喘不過氣來。
那些威武的龍,栩栩如生,似乎真的要動起來了,把他團團圍在中間,繞著他飛,越繞越緊,像白綢一樣勒在他的脖子上。
主子,他是這巍峨宮殿的主子。
一糙一木,都是屬於他的。
不……
他是屬於這一糙一木的……
「皇上……」
身邊驟然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
皇帝猛然驚了一下,轉頭看,還是小福子,小心翼翼地湊過來,膽小地諂笑著,「主子您看,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正過來呢。」指指前頭。
皇額娘?
對,他是皇上,是這所有人的主心骨,怎麼可以亂了方寸?
皇帝回過神,往前看去,前面的花圃隔著一道水帘子,正有一大班人影影綽綽地過來。最前面的正是太后,皇后在一旁恭敬地攙著。
皇帝趕了幾步上去,也用手攙著母親:「額娘怎麼過來了?」
「聽說皇上今天朝會上動了氣?」太后剛剛過了四十大壽,保養得當,活像三十多的婦人一樣。緩緩打量了皇帝一番,皺起眉道,「皇上,生氣不要緊,可不能拿自己的身子糟蹋,現在是正午,怎麼在太陽底下轉悠?這些奴才們都不曉得伺候,要重重的罰才是。」
她這麼一說,皇帝才覺得果然有點熱。此刻太陽正在中天,直she著寰宇九方。他一身上朝的正式穿著,一層層內衣,外套著金絲龍袍,腳著金履,活活悶出一身大汗。
皇帝強笑道,「哪裡是生氣,不過悶了想走動走動。額娘,朕扶您回去,陪您一道用膳。」
太后搖頭,笑道,「皇上要是有空,倒不如和皇后說說話。剛才聽見皇上發了火,可把皇后嚇了一跳呢,攙著哀家就往前面趕。這幾天你們夫妻見面的功夫也少。」
皇帝聽了一愕,看向皇后。
他這人在性事上本來就挺淡,登基後更加沒有那般心思,平日和皇后同房,也不過是儘儘義務。最近忙著處理國務,又插了蒼諾那個混蛋的事進來,更沒時間和皇后見面,想不到皇后竟跑額娘那裡告狀去了。
皇后被皇帝一看,默不作聲地垂了眼睛。
兩人攙著太后回了宮,又陪太后說了兩句話,才告辭出來。一皇一後,順著御花園的花逕往回走。
皇帝一肚子火氣,一聲也不吭,入了房,逕自坐在椅上,沉著臉。
皇后看在眼裡,命太監宮女們都退出去,這才走到皇帝,輕聲道,「皇上誤會了。臣妾過去見額娘,並不是為了說什麼閒話。只是想著淑妃妹妹最近有了身孕,她那個韻梨宮地方太偏,怕萬一有什麼事,照顧不到就糟了,想稟告額娘給她挪個好點的宮殿。」
皇帝聽了她的解釋,顏色才慢慢緩過來,開口道,「朕沒有疑心什麼,皇后向來賢良,朕知道。」
皇后聽了這句話,才敢在皇帝對面輕輕坐下,小心地問,「皇上今天生誰的氣呢?聽說把小福子也打了?」
「都是朝政上的事,說了你也不明白。」
皇后柔聲道,「也對,臣妾哪裡懂那些。朝政的事,臣妾最不懂啦。」
皇帝抬起頭,冷不防看見坐在對面的皇后。幾天沒有親近,這樣驟然一看,側面嬌若桃花,端莊溫柔,倒不免心裡多了一分柔情,把早朝的不快微微放開,笑著問,「那你最懂什麼呢?」
皇后多日沒有和皇帝親近,見他神情,心裡也是微微一熱,蚊子般答道,「臣妾只懂要好好侍奉皇上。」
皇帝又笑了笑,「你喜歡侍奉朕?」
「那當然。」
「為什麼?」
「因為你是皇上啊。」皇后答了一句。
皇帝像被誰不經意扎了一針,連心都縮了成一團,臉色頓時微變,沉默下來。
「皇上?」皇后不安地瞥著他的臉色。
因為是皇上……
那當然,因為他是皇上。
皇帝瞅了惶恐的皇后一眼。皇后也沒說錯什麼,是自己太多心罷了。他這個結髮妻子,性情溫順,知書達理,掌管六宮,也從來沒有什麼大錯,何苦找她麻煩?
他想著,神情又好轉了一點,擠出一絲笑意,「朕只是想到別的事,一時走了神。皇后,你過來,讓朕仔細瞧瞧。」
皇后見他笑著臉,心才稍放下來,站起裊裊婷婷走到皇帝面前,「怎麼了?」
皇帝認真瞧著她,這麼多日的夫妻,好像現在才想起看清楚她的眉目眼角。念起她這麼年輕就要負起六宮的擔子,又要伺候太后,委實稱得上賢后了。
這樣一想,心裡難免多了一番柔情。
「站過來點。」
皇后又挪了挪。
皇帝用指尖往她額頭上一挑,原本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發被扯出一縷,軟軟垂下,襯著皇后雪白晶瑩的膚色,倒也實在好看。
皇后不自在地動了動,臉兒浮出一點點胭脂紅,低頭用蚊子般的聲音問,「皇上這是幹什麼?」
她露出這一點羞澀,比平日更惹人憐愛。皇帝心頭微熱,想著多日沒有和她同房了,不覺愧疚,笑道,「皇后,你站過來些。」便伸手去摟她的肩膀。
不料皇后卻似乎被什麼蟄了一下,猛地退了一步。
「怎麼?」
皇后低頭道,「主子,這可是白天呢。」
皇帝失笑道,「白天又怎樣?這裡難道還有別人敢闖進來不成?何況你我還是結髮夫妻。」
再伸手過去,沒想到皇后更惶恐,再退了一步,居然提著厚重的綢裙,撲通一聲,雙膝跪了下來。
這下連皇帝也愣了,「皇后,你這個怎麼了?連朕也碰不得嗎?」
「臣妾不敢。」皇后抬起頭,臉上那一點紅暈已經不見了,蒼白一片,表情卻分外堅毅,輕輕咬著唇道,「皇上,臣妾今天可要諫您一句話。」
「你說。」
「皇上,你是天子。天子位尊體貴,一行一止,都受萬民景仰。臣妾身為國母,萬萬不敢慫恿著皇上白晝宣yín。不但如此,依臣妾想,後宮嬪妃們,也該識大體,顧慮著皇上的身子……」
皇后頓了頓,清清嗓子,還要開口。
皇帝聽著她的話,臉上笑意一點點的,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清瘦的臉好像木刻似的,沒有一點表情,截道皇后的話道,「不用說了。」
皇后心裡一顫,抬頭小聲間,「主子生氣了?」
「朕……不生氣。」皇帝冷著臉,不理會跪在地上怯生生的皇后,長身站了起來,隨手掃了窗台上剛貢上的花簇一下,唇角逸出一絲苦笑,「你說得對。對極了!你,你說得好!」他拔高了聲音,忽然又發覺自己太不矜持。
喜怒形之於色,是君王的大諱。
皇后為六宮之首,這樣一諫也確實無可怪罪。
只是,一腔柔情被打得七零八落,連窗台上蓬勃著一團喜氣的花兒也假得惹人憎恨。他環視一周,偌大的寢宮,樣樣東西都極熟悉,但也極陌生,每一處都冷冰冰的,沒一點暖意。
皇帝沉默了一會,沉聲道,「皇后起來吧,你說的對,朕是天子,你是國母。」重重嘆了一聲。
皇后聽了,緩緩從地上站起來,知道皇帝心情一定是不好的,垂手站在一邊伺候,也不敢再開口。
皇帝怔怔站了片刻,始終沒再說話,又嘆了一聲,步出殿門。
小福子趕緊領著兩個太監跟上來,皇帝擺擺手,不許他們跟著,獨自一人踱開了。
就這麼一小會功夫,天上不知從哪裡飄來大片烏雲,太陽不再像開始時那樣白刺刺的扎眼。
天子難為。
誰知道當九五之尊會這麼難呢?
那些匍匐在下面的臣子們,哪裡知道坐在龍椅上稱孤道寡的感覺。
要思考的事太多了。
赫赫商朝,現在空頂著一個天朝上國的名頭,但當年太祖皇帝立國時的顯赫威風早已蕩然無存。
太多年的安逸造就了積弱。
如今安南、琉球、高麗等國,年年來上貢,年年也在大規模徵兵練兵,誰知道存著什麼心機?
更別說契丹……
不知道那蒼諾,怎樣了?
那個蠻族……皇帝猛然停住了步子,發現自己正站在藤架下。幾片黃葉被秋風吹黃,晃晃悠悠地夾在深綠色的葉子裡。
怎麼又想起他來了?
皇帝皺起好看的眉。
但能不想嗎?臣子們跪在大殿上哀求的場面毫不識趣的闖進腦海,揮也揮不走。九弟的臉上滿是無奈,帶著一股同情似的悲傷。
錚兒。
一絲不知來路的聲音在風裡逸出來,簌然鑽進耳朵里。皇帝的心像被人用指甲重重彈了一下,猛然轉身,四處張望。
身後是空的,徒然滿目終年不變的如畫美景。
「皇上?」
又有聲音鑽進耳膜。
皇帝的眉皺得更緊了。
皇上?怎麼不是錚兒了?
「皇上?」
他終於找到聲音的來處,轉頭一看,一個宮裝婦人和兩名宮女就跪在不遠的地方。
「哦,是淑妃。」皇帝回過神,目光在她微凸的小腹上掃了一下,放柔了聲音,「怎麼還跪著?起來吧。」
淑妃自懷了龍種,在太后皇帝和皇后面前膽子都大了不少。從地上站起來,圓圓臉上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歡喜地笑著道,「臣妾遠遠就看見皇上走過來了,本來想著皇上會進來韻梨宮,沒想到皇上到了這就不挪動了。」她挨到皇帝身邊,抬頭看看上面,奇道,「這藤架有什麼稀奇的,讓皇上看得這麼仔細?」
皇帝不想和她說朝廷上的事,見她笑容燦爛,倒也不好掃她的性,強自擠了一點笑容出來,「藤架當然沒你好看。朕本來就想到韻梨宮看看你的,走,陪朕進去坐坐。」又問,「身子最近還好?御醫每天都過來看嗎?」
「每天都過來呢。」淑妃見皇帝笑容和藹,更加高興,陪著皇帝一道散步,一邊道,「臣妾昨天見到皇后娘娘,還在說呢,臣妾在宮裡吃好的穿好的,也不能老是無所事事,一定要好好護著腹里的龍種,為皇上添一個保國衛家的小奴才,也算為國家做了一點功勞。」
皇帝沒想到她忽然會往這上面提,煞住腳步,「這是朕的兒子,怎麼說是奴才?」
小奴才這詞是宮裡常用的,不但太后和皇后等人,就連皇帝本人也常常說。淑妃哪裡知道這個詞今天犯了皇帝的忌諱,一邊還露著笑容奉承道,「皇上您是天下人的主子,您一人之下,誰不是奴才呢?」
皇帝聽了,臉色已經有幾分不自在了,但又不想喝斥這個懷孕的妃子,淡淡笑道,「父親和兒子是一家子人,血脈相連的,就是你們,也是朕的家人,哪裡說什麼奴才和主子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