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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也是最近懷了龍種,處處得意慣了,竟沒有聽出皇帝的話鋒,笑著答道,「別人可以這麼想,皇上可不能這麼想。臣妾平常聽王大人他們那些老學公說,什麼天子無家……」
「閉嘴!」皇帝一聲沉喝,「區區一個妃,你要教訓朕嗎?」
淑妃正說得高興,一聲響雷就轟在頭上,頓時臉上發青,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臣妾……臣妾不敢……」連頭也不敢抬,聲音直發顫。
後面兩名宮女見前面兩人聊得正好,不知怎麼忽然天威震怒,都唬得臉無人色,陪著淑妃跪下來一起發抖。
皇帝滿腹怨氣無處可去,低頭瞪著不識趣的淑妃,想起她身子不便,要是嚇壞了她,傷了孩子,不但自己心裡過不去,連太后也會見怪,只好忍著氣,咬著薄薄的下唇,對宮女們揚揚下巴,「跪著幹什麼?扶你們主子進屋去。」自己轉身走了。
可憐的淑妃被攙了起來,兩腳都無力了,軟軟的站不直,可憐的看著皇帝的背影在有些凋零的花叢里閃了幾閃,終於不見了。
皇帝一連被人潑了兩盆冷水,心上悶火反而越燒越旺,連御花園也不逛了,黑著臉踱回蟠龍殿。他平日不召妃子伺候的時候都獨自在這睡,算是天子的寢宮。
小福子這個機靈鬼,見皇帝離開皇后寢宮,猜到他多數會回來,早就在這裡候著了,遠遠看見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從牆後轉出來,連忙上前請安,「主子,主子該餓了吧?要不要傳膳?」他知道皇帝心情不好,說話也小心翼翼地,一個字的廢話也不敢說。
皇帝斜眼瞅他一下,忽然心道,他這麼討好奉承我,不過是為了我是主子,主宰他的生死富貴罷了。我當主子,又不過是因為有這個江山在撐腰。要是我失了江山,就不是主子了,這些人會怎麼看我?
他平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想到這裡,覺得心浮氣燥,氣血翻騰,說不出的難受,皺眉道,「滾開。」
大步跨進房裡,抬頭又看見裡面站著幾名宮女,更是煩悶,沉下臉命令,「都給朕出去!」
宮女們嚇得慌忙散去,皇帝卻還覺得不解恨,一個跨步又到了門口,朝侍衛們喝道,「滾!都給朕滾!」把門砰一下摔上。
門外太監宮女都被他驚得雞飛狗走,侍衛們本來職在守衛,不輕易走的,但天子開了金口,今天早上守詠譚閣的同僚又被打得半死,誰敢在這時候逆龍鱗?乖乖的,一聲不吭退到發火的主子看不到的地方去。
頓時,整個蟠龍殿變得冷冶清清,一點人聲也聽不見。
皇帝選了一張椅子坐下,怔怔發了一會悶,漸漸的似乎又清醒起來。
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
為了那個野族?
天子威儀,是不應該輕怒。
不,不,不會是為了那個居心叵測的蠻族。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下旨打了玉郎一頓,不知道那小猴子現在怎樣了?得了一些教訓沒有?
皇帝的腦里,不由自主浮現出玉郎縮在九弟懷裡叫苦連天的模樣,小鼻子皺成一團。
他雖然挨了打,但至少有人疼。
想到這裡,皇帝又坐不住了,仿佛下面這塊明黃色,代表著天子威嚴的墊子裡藏滿了尖針,刺得他難受。他站了起來,圍著牆壁緩緩踱步。
錚兒……
蒼諾是怎麼知道他的名字的?
許多年沒有人叫過了。
‘錚兒……錚兒……」他一邊想著,忽然聽見屋子裡迴蕩著低沉的聲音,才察覺自己把名字輕輕念了出來,覺得自己既傻氣又可笑。
堂堂天子,居然有如此幼稚的舉動,傳出去如何面對群臣子民?
「錚兒……」
他又重新坐了下來,搖搖頭。
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處理契丹的事,那個蠻國丟了王子,說不定會趁機開戰。他們養精蓄銳,也許早就等著這麼一個機會了。
整件事,會不會是一個陷阱?
「錚兒……」
皇帝甩甩頭,可恨,耳際的聲音竟迴旋個不停,讓人無法好好想事情。
太監宮女們都哪去了?茶水也不會伺候。
他抬起頭,打算紆尊降貴,親自去倒一杯茶來喝。身子還沒有動,就有一雙大手撫上了肩膀。
這麼近,而且親昵的動作,是連皇后也絕不會做的。
「錚兒?」聲音鑽進耳膜來。
居然不是幻覺。
皇帝猛地一驚,有過前車之鑑,他怎麼會毫無準備,一聽准聲音,頭也不回,右手往袖裡一摸,逕自就往後插。
一聲悶哼從身後傳來,肩上的大手立即縮了回去。
皇帝這才霍然站起來,轉身怒視,「蒼諾,你好大的膽子。」
他藏在袖裡的匕首是今早特意從國庫里精挑出來的,小,但是寒利無比,想不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
來者果然是蒼諾。
他這次過於輕敵,思念心切,見皇帝獨自一人,忍不住偷偷貼了過來,誰料會挨上這麼一刀,苦笑著攤開手道,「幸虧我反應快,不然性命差點送在你手上。」
皇帝滿以為刺中他的心窩,定睛一看,卻只是小臂上在流血,看來是他一邊退開時,邊用小臂擋了一擋。
「幸虧?」皇帝手持染了血的匕首,咬著牙冷笑,「潛入皇宮,意圖不軌。朕開口一叫,你這個刺客還想活命?」
蒼諾見他握著匕首,似乎隨時會再來一下,退開兩步,口裡道,「錚兒,你小心點,刀子別傷了自己。」一屁股坐在床上,「嗤」一聲,隨手把床單扯了一截下來,低頭包裹正在流血的傷口。
大模大樣,一點不露怯意。
皇帝深為詫異。
這傢伙好像不怕死?
還是蠻族的人真的奇蠢如豬,根本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但現在卻輪到他為難了,到底叫不叫好呢?
按照自己的心意,當然要叫,最好侍衛們齊衝進來,將他碎屍萬段,統統扔進護城河餵魚。
可天下沒有不露風的牆,契丹王子死在這裡的事終會泄漏到契丹去,兩國戰爭不可避免,契丹人更會認為今天早上契丹王子中途被人劫走的事是自己指示的,那就百口莫辯了。
自己一死還無妨,天下受戰亂荼毒的百姓,又何等無辜?
他一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似乎從來沒有遇見這麼尷尬難定的事情。
皇帝拿著匕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眼睜睜看著蒼諾坐在自己的「龍床」上,毫不客氣地扯爛他的「龍床單」,把他真龍天子所在的床榻用血污得一塌糊塗。
第九章
蒼諾拿著條狀的床單碎布,一隻受傷的手半空里舉著。皇帝的匕首極為鋒利,這一刀下去,傷口不淺,血一直淅淅瀝瀝往下滴,他卻一臉滿不在乎,用嘴銜著布條,熟練地往傷口上纏,一雙眼睛不看傷口,向上挑起,瞅著皇帝,「你怕血嗎?」嘴角甚至還向上揚著。
皇帝被他一問,下意識就道,「朕是天子,什麼都不怕。」
蒼諾嘖嘖搖頭,扯得嘴裡的布條也晃了兩下,呵呵笑起來,「你又在我面前朕朕朕的亂嚷。錚兒比朕好聽多了,我就想聽你說,錚兒不怕,錚兒肚子餓了,錚兒……」
他嘴角咬著布條,說話有點含混,皇帝卻還是聽得出個大概,聽他自作多情地胡說一氣,當即沉下臉,握著匕首的五指又緊了緊。
契丹那些王族,多半和他們尋常百姓差不多,都不講什麼禮儀階級。
蒼諾說了一陣,才發現自己的傷口還未紮好,低頭去將布條再纏一圈,卻又忍不住抬頭去看皇帝,忽然柔聲道,「你既然不怕血,不如坐過來。」
皇帝聽他語氣溫柔,聲音低低的,沙沙啞啞,竟忽然想起昨夜的事。熱火似的身軀覆蓋在自己身上,似乎連呼氣喘氣都交給了此人,一股熔岩似的熱流頓時從腳底直衝上喉嚨頂,整張臉幾乎燒起來。
實在大為丟臉。
「錚兒?」
明明冤讎多多,怎麼這蒼諾偏能叫得如此親昵?
「……」
「錚兒?」不依不饒的還叫一聲。
「……好。」
皇帝向前試探地走了一步,停了一停,仿佛確定了前面是可以走的,這才邁了步子,平靜地走過來。
蒼諾不料他真會過來,喜出望外,傷口也顧不上包裹了,一雙渾圓大眼透出歡喜,抬頭看著他矜持地走到自己身邊,道,「錚兒,你今天對我真好。」
皇帝在他面前站定,嘴角抽了抽,似乎要向上揚,「好,朕對你好……」猛地往下一沉,俊臉上即刻籠了一層寒霜,說話之間,腕上已用了十成的力,匕首破風而過,直扔蒼諾胸口。
蒼諾「哎唷」一聲,寒光已經到了眼前,他坐在床上,皇帝離得又近,匕首居高臨下地簌然飛來,要躲開已經來不及。虧他反應奇快,電光火石間低頭張嘴,一口雪白的牙齒竟然穩穩噹噹把匕首咬住了,可牙床也被撞得一陣巨痛。
蒼諾明白皇帝是有心殺自己的,不禁有點氣惱,傷口也不扎了,嘴裡銜著匕首抬頭,目中蓄勁,神光炯然。
昨夜被他抱在懷裡壞了個夠本的九五之尊顯然沒有料到他能輕鬆躲過這一下,俊氣的臉上微顯錯愕。
昨天到底是晚上,太暗了點。此刻近看,晶瑩如雪的肌膚透明似的,襯著兩顆又深又亮的瞳仁,雖說現在有點不安,可那份尊貴怡然的氣度還在,實在教人看著喜歡。
可惜,怎麼一天不見,好像又變得更清瘦了點?
但不管是瘦了還是胖了,都一樣忍不住想親近。
要是日後可以親近,還是叫他胖一點好,抱起來舒服多了。
皇帝本來是盛怒之下出手,等蒼諾從容接了匕首,又抬頭向他掃來,眼光似乎不善,心裡才猛然一驚。
我怎麼就這麼魯莽,竟然動起手來?
就算真刺中了他的心窩,契丹那邊又如何肯甘休?
刺不成,更會反遭其害。
和蒼諾炯炯的目光一碰,皇帝心臟猛烈地跳動幾下,差點倒退一步,但帝王的自尊,又迫他站定了身子,冷冷回盯著蒼諾。
不料蒼諾的眼神開始凌厲,後來卻漸漸柔和,過了一會,不但先前的一點怒氣全消了,而且還滿蓄憐愛,痴痴地盯著他看。
皇帝先前不解其意,見他並不反擊,也不生氣,正覺得愕然,後來見他直往自己脖子上瞄,不由渾身寒毛直豎,頓時臉色漲紅,漲紅後又轉了青,壓低聲音怒喝道,「不許看!」
他知道這樣做極丟臉,但還是忍不住舉起手,遮住了裸露在外的一小截脖子。
蒼諾被他一喝,果然乖乖別過臉去,忍住了不再瞧他,只是唇角帶著滿足的笑意,低頭繼續包紮他那倒楣的傷口。
皇帝疑心他又耍花招,退開兩步,冷冷瞅了他一陣。
他站了一會,心裡已經不再像開始那樣激動,語氣也變得平和鎮定,字斟句酌地將話說了出來:「今日之事,朕暫且放你一馬。現在給朕滾回契丹行館,明天,不,今晚朕就下聖旨,讓你們離京。你聽著,你犯的是死罪,但看在兩國邦交的份上,朕給你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