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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那,端了藥碗慢慢走過來,又不禁犯愁。
怎麼餵呢?
像剛才一樣,碧珠半空散,景觀美則美矣,對自己心情也算有所調劑,但以救蒼諾小命的目的來說,效果相當不好。
難道……
燭光驟然跳一跳,照著皇帝的臉也猛地紅了一紅。
親自餵?
他低頭看著昏迷中的蒼諾。
雖然陷入昏迷,背上傷口滲著血,不過這人身上的氣息,卻和昨晚沒什麼不同,仍然是天不管地不收的大膽潑灑。
「蒼諾,吃藥了。」皇帝遲疑著,徒勞地叫了一聲。
蒼諾沒有動靜。
他嘆了一聲,認命地靠過來,研究怎麼餵藥。勺子是現成的,但蒼諾平躺著,說不定會噎到。
研究了半天,皇帝終於笨手笨腳地一手托起蒼諾的頭,一手端起了碗。往蒼諾嘴上一送,才發現還有問題沒有解決——他牙關又咬緊了,怎麼餵?
「麻煩!」皇帝悻悻地暗罵一句,手上卻挺溫柔。
放下蒼諾的頭,改而一手拿碗,一手去掀蒼諾的唇,撬他的牙關。
噎著就噎著吧,朕已盡力,其他聽天命就好。
要撬開蒼諾的牙關也不容易,尊貴的指頭摩娑了半天,卻還是只能在蒼諾性格的唇上揉來捏去。
但,他的唇,摸上去卻不錯。
帶著熱氣,有韌性。
軟中,又帶了硬……
愛不釋手間,大黑狗輕輕嗚咽了一聲。皇帝簌然縮回了手,另一隻手裡捧著的藥碗一歪,淌了大半出來。
「朕……竟如此孟浪……」寂靜中,年輕的皇帝驚訝地自語。
他瞅了蒼諾一眼,仿佛那個昏迷的人身上仍然帶著魔力似的,連忙放下藥碗,倉惶逃到床上。
放下床簾,被子展開,迎頭蒙上,覆蓋上來的黑暗仿佛稍微抵擋了蒼諾的魔力。
皇帝輕輕呼了一口氣。
太可怕了……
可怕的,也許不是蒼諾。
是自己?朕是,不合格的天子?
太后的臉、皇后的臉、淑妃的臉、九弟的臉、大臣們的臉,從腦里呼嘯飛旋。
「天子,是九五之尊,體尊位貴。」
「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受天下敬仰……」
「臣妾侍奉您,當然是因為您是皇上啊。」
「你是明君,哀家就是有福氣的太后。」
皇帝煩躁地捂住了耳朵。
二十年來養成的尊貴,二十年來養成的天子氣度,二十年來被所有人捧著逢迎著養成的高高在上,被一個粗暴無禮的蠻族給攪和成一團滋味難堪的稀粥。
讓人,食不了,咽不下。
皇帝緊緊抱著明黃色的枕頭,在錦被中激烈地喘息。
他只是太累,太寂寞了。
但天子管理四方,稱孤道寡,能不累?能不寂寞?
蒼諾,他……
他……
他是個小人!
趁人之危,居心叵測,該殺一千次,一萬次的小人!
他窺探一位無所防備的君主,用最不齒,最下流的手段,攻擊了英明的皇帝暫時還沒有硬成石頭的心。
皇帝痛恨,切齒,在黑暗裡,對蒼諾所在的方向暗中咬牙。若不是為了天下,朕必不饒小人!禽獸!賊!
但,被擁抱、親吻、珍惜的感覺,卻還是那麼滾燙火熱。
昨天夜裡,有那麼一小會,他可以察覺到蒼諾那種赤裸裸的渴望,與他的皇帝身份無關,那來自於人性的本能。
那是禮儀至上的天朝最不齒的肉慾,可熱到讓人無法忘卻的,也許正是這種本能的肉慾。
像胸膛被人硬生生塞進了一個火把,怎麼也取不出來了。
「朕……朕不是沉迷肉慾的昏君,朕更不是yín盪之人!」
沉思中的皇帝猛然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來。
二十年最嚴格的教養,讓他的自信和驕傲不容易崩潰。
他是皇帝,而且一定要成為天朝的明君。
他的太后、皇后、妃子、大臣,哪一個不比眼前這個禽獸要緊?
對,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督促他成為一代明君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想清楚這個,眼前豁然開朗。
皇帝顫抖著站起來,蒼白的臉,眼睛裡帶了血絲。他換了外衣,刻意避開書桌上昏迷的蒼諾,不瞧這個擾亂他心神的罪魁禍首一眼,逕自往門外走。
「小福子!小福子!」皇帝走出來,關上門,大聲叫著。
小福子連忙從外面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小福子在!主子……您……」他偷偷抬眼,發現皇帝身上穿著外衣,「您要出去?」
「嗯。」皇帝鐵青著臉,臉上有著平日流露得並不徹底的堅毅,盯著外面空洞洞的一片漆黑,「朕要去看看皇后。」
「是,奴才這就領路,也要派人通知皇后娘娘一聲,才好接駕。」
皇帝點點頭。
燈籠是現成的,侍衛們知道皇帝深夜要到別的宮裡,連忙調了一隊過來護持。
一隊侍衛,五六個太監,連著宮女,外帶十幾個燈籠,在黑夜中延著御花園的小道前進,彎彎曲曲的,仿佛一條小小的火龍蜿蜒。
眼看就要到皇后的寢宮,裡面匆匆忙忙迎出兩個艷裝宮女,趕到皇帝面前,跪下低聲道,「主子吉祥。請主子留步。」
皇帝停下腳步,柔聲道,「怎麼,皇后還在準備梳妝,未能接駕嗎?朕和她是夫妻,又是深夜,何必這麼麻煩?少點禮數也不妨事。」把心裡的事情想清楚後,皇帝的心情好了不少。
以後,對太后也好,皇后也好,妃子和大臣們也好,都要著意溫和點。
至於蒼諾那種,是最不值錢的。
宮女跪在皇帝腳下,磕了幾個頭,才作聲道,「主子不要氣惱,是娘娘要奴婢出來傳話的。娘娘說,雖是夫妻,到底還有國家制度在。宮裡留下的老規矩,過了二更,皇帝不能進皇后寢宮。」
皇帝當即愣住,半日才強笑著道,「這是什麼規矩?朕竟沒聽過。皇后也太小心了,想著母儀天下,處處都要做榜樣。你去和皇后說,天下的法制規矩都是朕制的,天子治國,能制規矩,也能廢規矩。這一條,朕今日就廢了。」說著抬腿要進去。
那宮女卻不敢讓道,死命磕了幾個頭,又道,「主子,娘娘還有話說。」
「哦?」皇帝臉上的笑容已不大擠得出來了,還是耐著性子道,「你說。」
「娘娘說,這條規矩,雖然不讓人喜歡,但實在有它的道理。一來是為了督促主子保養龍體,二來,也是給天下臣民一個榜樣。天子知道惜福養生,不沉溺肉慾,天下的臣民自然也會學的。」
皇帝一聽「肉慾」兩字,竟像是專門挑出來罵自己的,腦門轟然一響。
俊秀的眼眉,已微微往上跳了。
另一個皇后身邊的宮女也磕了一個頭,在旁輕聲道,「娘娘說,這雖然是後宮的規矩,但裡面有大道理,應該遵守的。主子要是不歡喜,請明日過來,娘娘已經準備著受罰了。」
皇帝聽到這裡,已經笑容全無,板著臉,在秋天的夜風呆立了好一會,才冷冷道,「這全天下,就數朕這個皇后最遵禮法。好,很好!」轉身就朝原路走回去。
侍衛們等頓時全部跟著他掉了頭。
小福子負責為皇帝挑燈,一手提著燈籠,小跑著追在霍霍往前沖的皇帝身後,盡力照亮前面的路,喘著氣問,「主子,我們現在又上哪?」
「淑妃那!」
「主子……」小福子偷偷抹了一把冶汗,「太后今天給的旨意,說淑妃娘娘有身子了,到了晚上,任誰也不能打攪……」
皇帝猛然剎住了腳步。
小福子一個不小心,幾乎撞到皇帝背上,生生打個轉,總算沒撞上,心驚膽戰地往皇帝背影看去。
瞬間,像一切都僵住了。
夜風陣陣。
這棟建立了上百年,吞沒了不少人生命和熱血的宮殿,此刻散發著沉寂了許多年的陰森幽暗。
侍衛們挑著的十幾個燈籠,閃爍的一點點光亮,在黑夜的籠罩下脆弱得不堪。沒有人說話,四周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全神貫注地看著皇帝沉默的背影。
那年輕,直挺,充滿傲氣和憧憬的脊樑,背負著帝王的尊貴,也同時背負著所有帝王都無法避免的寂寞滄桑。
「小福子,深夜的時候,朕想找人說說心事。」良久以後,皇帝的聲音低低傳來,「你說,朕該去哪呢?」
「這……」小福子心裡一縮,皇帝此刻的語調,比往日蒼涼得太多了。小福子斟酌著,小聲道,「奴才自己的笨想法,要是說心事,除了皇后,恐怕就是太后了。」
「哦?」皇帝輕輕點了點頭。
「可是,太后那是不行的,她老人家已經睡下了,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要明天才能見她老人家。主子您是天下第一孝子,絕不會打攪太后安寢的。」
「天下第一孝子?」皇帝冷笑,咀嚼著這句讚美,不一會,又問,「皇后處已經去過,把朕攔住了。太后?那更加是不能去的。還有什麼地方沒有?」
身後沒了聲音。
「嗯?」皇帝轉過身,盯著小福子,「你啞巴了嗎?」
犀利的目光刺得小福子渾身一顫,立即雙膝一軟,跪了下來,磕頭道,「奴才……奴才不知道……」
他一跪,頓時連身邊呆呆站著的侍衛宮女太監們,都默不作聲地匆忙跪成一片。
「不知道嗎?」皇帝悵然若失地喃喃。
晚風從樹梢頭吹來,冷得人一陣微戰。不一會,年輕的天子已經發覺自己犯了為君的大忌。
怎麼竟在這些奴才面前,把自己的心事都露了出來?
他暗暗收斂著,擠出一絲笑容,用輕快地聲音道,「怎麼都跪下了?人主問話,你們當奴才的老實作答,那是好事。難道朕還為這事治你們的罪?都起來吧。」邊說著,邊鬆動了一下手腳,抬頭贊道,「這晚風真好,吹一下,讓人心頭暢快。小福子,你還是挑燈,給朕照路。」
聽見皇帝的笑聲,眾人如蒙大赦。
小福子連忙爬起來,挑起燈籠,「主子要上哪?」
「回……」天子深邃明亮的瞳子盯著半藏在雲中的月亮,矜持地抿唇,「蟠龍殿。」
(待續)
下部
第十二章
繞來繞去,仍上了老路。
「三更……小心火燭啦……」三更的梆子響了起來,打更的太監扯著公鴨嗓,不高不低地吆喝著。
聲音從皇宮外面狹隘的過道走廊,越過高高的牆頭飄進耳里,襯上夜風時而冷笑般的簌簌聲,讓人心境分外蒼涼。
「朕還是想一個人靜靜。」攏了攏身上的明黃色龍紋披風,皇帝在階上停了腳,「老規矩,除了朝廷要事,小福子進院隔門告訴朕一聲,其他都守在外面,朕……」他轉過頭,掃了正在身後彎腰點頭應是的小福子一眼,「朕最近養了一條大黑狗,腿不知在哪裡掛傷了,正流血。今晚的傷藥,要太醫院再煎一碗過來。」
小福子諂笑著道,「主子,要是說畜生受傷,宮裡有專人治呢。同濟宮的管事太監張大忠就是這裡面的好手。不如奴才把大黑狗送過去,給他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