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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碧華主動相邀,與丹絑在仙洲的溫泉上雙修一場。丹絑其後微有憂慮,生怕碧華靈君是被溫泉泡得,水汽進了頭殼,等晾乾了冷卻了之後就轉回去了。但自從那時之後,碧華靈君的態度便一直持續下來,丹絑當然大喜,覺得應該是給清席看了一回自己雛鳳的模樣之後,清席便情根深種。溫泉雙修之後,他老人家便趁熱打鐵,向碧華靈君道:“清席,自此之後,你我可算從此天長地久,永為仙侶了?”
他深諳機不可失的道理,先將仙侶這個名分趁機確定下來,以後即便碧華靈君哪天心竅轉回去了,有這個名聲,他就不好跑了。
他含情脈脈地注視著碧華靈君的雙眼,一手撈著碧華靈君肩側的發,低聲如斯詢問。碧華靈君也凝望著他,用唇觸了觸他的唇,道:“只要帝座願意,我,求之不得。”
丹絑再次心花怒放。
從仙洲回天庭,丹絑立刻親自去找玉帝:“我已與碧華做了仙侶,雙修也修過了,此事在天庭,算是犯天條罷,我雖位階稍比其他小仙們高了一些,也不可因此破例,你不用留什麼情面,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
玉帝皺眉盯了他片刻,沉默不語。
丹絑又道:“要麼,便和極東荒島上的那兩個小神仙一樣辦。我與碧華一同去的那個仙洲,我覺得頗不錯,不然我與碧華便從此到那裡去住,如何?”
玉帝皺眉再沉默片刻,頷首。
碧華靈君與丹絑仙帝有了私情,此事震動天庭,丹絑的毛病,滿天庭都知道,因此眾仙們紛紛私下去找碧華靈君,含糊隱晦地向他打探原委,婉轉地暗示他不必強忍著屈從於仙帝,倘若當真有什麼,仙僚們都可略盡綿薄之力。其中數東華帝君說得最直截了當:“碧華,帝座的喜好,眾仙皆知,因此你不用顧慮什麼……即便是仙帝……行迫使之事也當受責罰。”
豈料碧華靈君竟然道:“此事確實不是迫使,乃是自願。真要是迫使,也是我迫使帝座罷。”
東華帝君大驚,上下打量著碧華靈君,委婉道:“你……竟是自願?你難道真的看上仙帝他老人家?凡情萌動?……你……不是一向不愛長翅膀的麼?”
碧華靈君微笑道:“並非不喜歡,而是,惟獨只能留一個在心裡,其餘的,便容不下了。”
東華帝君寒毛林立,再次直直地盯著碧華靈君半晌,方才長嘆一口氣,不再說什麼,飄然離去。
碧華靈君府中的小仙童們一向的擔憂變成了事實,如被天雷轟頂,都成了木雕泥塑。碧華靈君將他們叫到座前,曰從今後碧華靈君府便不復存在,他們亦將再行入其他仙君座下。小仙童們哭成了一團,不願離去。府中的靈獸們可憑自願,有的去了其餘仙君座下,小雷狼與琳琅獸隨著池生和雲清到了仍在潛修的浮黎座下。桂溱和兩隻小雲豹被南極仙翁討去,元路和元休去了西嶽帝君府。其餘靈獸們也各有出路,只有儻荻和玄龜執意要隨著碧華靈君一起去仙洲,它們隨在碧華靈君身側比較久,不願再追隨別的上仙。膏藥狐粘在儻荻身上,扒不下來,只能一同捎上,漸濛與儻荻聊得異常投機,情誼深厚,便也自願相隨。出儻荻與玄龜意料之外,葛月居然不願意繼續追隨碧華靈君,懇請去東華帝君座下。十分令儻荻詫異,它便拖著膏藥狐去找葛月:“你我和老玄算是跟在靈君身邊最久,我原以為我們三個一定會走到哪裡都跟著靈君。”
葛月沒什麼表情,隔了一會兒才淡淡道:“這是我個人的打算。”他一向如此,儻荻也知道說不動他,拖著膏藥狐走了。
丹絑在丹霄宮中統共就沒有住過多久,因此拔腿便走,毫無需要交代的地方。他先吩咐鶴雲去找幾個仙工仙匠在仙洲上蓋了座金燦燦的府邸,再去和浮黎道了個別,便一揮衣袖,去仙洲了。
碧華靈君臨下界前,被玉帝召去。碧華靈君跪在靈霄殿上,照例先慡快認罪:“罪仙仙根不穩凡心未清,引誘仙帝,妄動凡情,罪本不可恕,多謝玉帝開恩。”
玉帝道:“一個接著一個,各個都不肯安生,究竟以為,成仙為何,仙又為何?你這一番,或也是一場歷練。”
丹絑與碧華靈君同在仙洲,起初,確實十分逍遙愜意,過得十全十美,無可挑剔。
第四十九章
仙洲上的府邸,倚山而建,恰把那汪溫泉劃入了後院,環抱溫泉的山壁恰好因形而用,做了天然的院牆。府邸自然是及不上丹霄宮的輝煌華美,卻別有自然之趣。最適合丹絑與碧華靈君這種幽居的仙侶。
白天與清席形影不離,晚上與清席在溫泉中共浴,丹絑覺得滿足至極,覺得此應該就是所謂勝過神仙的眷侶生活。
偶爾,他也會和碧華靈君一同去別處轉轉,碧華靈君依然會時不時弄些毛茸茸的靈獸們回來養,閒暇之餘,他老人家與碧華靈君一同在庭院的高閣中坐,看茫茫的滄海風景,丹絑有時也會伸出手,和碧華靈君一起撫摸那些靈獸的毛皮。
到了夜晚,共浴之後,碧華靈君為他披衣梳發時,他更覺得愜意無比。
但過了一些時日,丹絑卻漸漸有了疑惑,有了相偕相伴的清席,他理應不再寂寞了才對,但為何反而慢慢覺得越來越——空虛。
這座仙洲確實不錯,但呆了兩三年後便覺得小了,有些侷促。
與碧華靈君成天價在一起,十來年後,能說的話,差不多都說完了。為了解悶,他本最不耐煩下棋,也學著下,下了兩三年之後,越下越頭疼。
其實他們倒是能時常去凡間走走,但不知為什麼,就是沒什麼想去的地方,也沒什麼特別的興致。
丹絑覺得,日子就像那汪溫泉一樣,不冷也不算燙,永遠溫吞吞的,無波無瀾。
就只有雙修時,丹絑覺得還甚是滿意。不過他最空虛的一樣,便是他覺得,碧華靈君對他和對那幾隻毛茸茸的仙獸,怎麼比較怎麼相似。
清席白天行走坐臥都和他形影不離,但清席行走坐臥也總有一兩隻或四五隻小仙獸形影不離。
清席與他夜夜共浴,清席也天天替小仙獸們洗澡。
清席替他披衣梳發,清席也給小仙獸們搔癢梳毛。
……
這樣一樣樣比較下來,有天夜晚,沐浴過後,丹絑在床榻之上向碧華靈君道:“清席,你覺得待我容易些,還是待那些仙獸們容易些?”
碧華靈君俯身親他頸項:“這怎麼能一處比。”
丹絑眯著眼嗯了一聲,解開碧華靈君的衣帶,這一樣確實是不同,不能比。
但除卻這一樣呢?
丹絑越琢磨,就越覺得寂寞。
他有時候回憶起當年,在天地之間任意來去,快意酣暢。
手中握的劍,腳下踏的雲,都是真實的。
眾仙跪拜,魔族的血在劍下濺灑,那也是真實的。
乃至後來,在丹霄宮中,看小神仙們來來去去,芳香醇洌的仙釀,甘美的果品,都真真切切,能掌握在手中,確確實實。
他忍不住經常這樣想,想的時候忍不住會嘆息。
有天晚上,他躺在榻上,心不在焉地懶洋洋合著眼,碧華靈君替他蓋上錦被,忽然問道:“為何嘆息?”
丹絑道:“哦,沒甚麼,可能方才有些。”
碧華靈君坐在一邊低首凝望著丹絑,慢慢道:“其實凡間與情相對的,並非只有天長地久,還有一個詞,叫做厭倦。”
丹絑驀地皺眉:“清席,你在說什麼?”
碧華靈君笑了笑,一手支首,半斜躺下:“丹絑,你與我在仙洲之上,已過了三十餘年了罷。”
丹絑應道:“嗯,才三十多年。”
碧華靈君道:“三十多年,如果在凡間,並不算短,足夠讓一個人從初生到已過而立,也足以讓一個人從少年到白頭。”
丹絑睜開眼道:“清席,你究竟想說什麼?”
碧華靈君道:“如果覺得日子沒怎麼樣便沒有了,那正是樂在其中,如果覺得日子越過越長,這種日子就到了該改一改的時候。我想說的就是,三十多年已足夠長,如果厭倦,可以嘗試一換。”
丹絑直望著碧華靈君的雙眼,一言不發。
碧華靈君再笑了笑:“帝座,你與小仙在一起,不就是為了不寂寞麼?”抬手將丹絑身上的雲被整了整,“若是已覺寂寞無趣,就換換罷。”
丹絑繼續望著他,而後閉上眼,嗯了一聲,掀起雲被將碧華靈君也蓋住,扯開他的衣襟。
碧華靈君似乎也嘆了一口氣:“唉,帝座,你啊……”
嘆息化在虛空中,最終他還是俯下身,親上丹絑的唇。
第二天,丹絑獨自在僻靜的地方徘徊,望著虛無的某處,一徑出神。
老鼠漸濛走到他腳下,仰頭問:“帝座何故出神?”
丹絑若有所思道:“我常聞俗世中,有夫妻吵架這麼一說,我與清席,算是夫妻,更算是老夫老妻了罷。夫妻了這麼久,昨天晚上終於不和了一回,可能因我的一些態度,讓清席他不愉快了,我該如何哄他回心轉意?”
漸濛用爪搔了搔耳後:“這個,小的沒有經驗,無法替帝座分憂。”
丹絑繼續若有所思道:“所謂眷侶,應該都如本座與清席一般罷,也都這樣兩兩相對。結為伴侶,難道不是為了有個伴兒,為了不寂寞?”
漸濛再用爪搔搔頭皮:“這個……小的也沒有經驗……無法幫帝座判定……”
丹絑嘆了口氣,繼續走神。
碧華靈君整好床鋪,替後園中的幾株仙糙澆了澆水。到了前廳時,碰見漸濛正和儻荻玄龜等坐在一起喝茶,漸濛道:“帝座說要出去逛逛,就獨自走了,看方向,可能去人間了。”
丹絑來到人間,初次收斂起扎眼的習性,化成一個面目普通的中年文士,在一處城鎮的市集中踱步。
他到了一處書坊內,四處打量,他此時雖然樣貌平凡,仍從骨子裡透出灼灼不凡的氣勢,書坊老闆遂親自上前招呼:“這位爺來尋書?”
丹絑打量著陳列的書冊頷首道:“呣,尋些權做參考。”
書坊主道:“爺說的參考指的是……”瞧了瞧丹絑,忽然了悟一笑,捻捻手指,“那個?……”
丹絑唔了一聲。
書坊主山花爛漫地笑起來,鑽入櫃檯中翻騰片刻,站起身,湊到丹絑近前,將一方墨藍色的書角半遮半掩地露出來:“此書,不知道如不如爺的意。《彭祖秘傳三十六式》,別處可找不到這套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