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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女人的家,空氣似乎都是靜止的。
康田生三十歲死了女人,把那個在他家小廈屋裡出出進進了五年,已經和簡陋破爛的莊稼院融為一體的苦命人送進黃土,康田生覺得在這個雖然窮困卻無比溫暖的小院裡,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抱起親愛的亡妻留給他的兩歲的獨生兒子勤娃,用粗糙的手掌抹一抹兒子頭頂上的毛蓋頭髮,出了門,沿著村子後面坡嶺上的小路走上去了。他走進老丈人家的院子,把勤娃塞到表嫂懷裡,鼓勁打破蒙結在喉頭的又硬又澀的障礙:
「權當是你的……」
勤娃大哭大鬧,掄胳膊蹬腿,要從舅媽的懷裡掙脫出來。他趕緊轉過身,出了門,梗著脖子沒有回頭;再看一眼,他可能就走不了了。
走出丈人家所居住的腰嶺村,下了一道楞坎,他雙手撐住一棵合抱粗的杏樹的黑色樹幹,「嗚」地一聲哭了。
只哭了一聲,康田生就咬住了嘴唇,猛然爆發的那一聲撕心裂肺的中年男人的粗壯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沒有哭下去,迅即離開大杏樹,抹去眼眶裡的淚水,使勁咳嗽兩聲,沿著上嶺來的那條小路走下去了。
三十年的生活經歷,教給他忍耐,教給他犟倔,獨獨沒有教會他哭泣。小時候,餓了時哭,父親用耳光給他止飢。和人家娃娃玩惱了,他占了便宜,父親抽他耳光;他吃了虧,父親照樣抽他的耳光。他不會哭了,沒有哭泣這個人類男女皆存的強烈的感情動作了。即使國民黨河口聯保所的柳木棍打斷了兩根,他的褲子和皮肉粘在一起,牙齒把嘴唇咬得血流到脖子裡,可眼窩裡始終不滲一滴眼淚。
下河灣里康家村的西頭,在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地擁擠著的莊稼院中間,夾著康田生兩間破舊的小廈房,後牆高,檐牆低,陡坡似的房頂上,摻接得稀疏的瓦片,在陰雨季節常常漏水。他和他的相依為命的妻子,夜裡光著身子,把勤娃從炕的這一頭挪到那一頭,避免cháo濕……現在,妻子已經躺在南坡下的黃土裡頭了,勤娃送到表兄嫂家去了,殘破低矮的土圍牆裡的小院,空氣似乎都凝結了,靜止了,他踏進院子的腳步聲居然在後院圍牆上發出嗡嗡的回音。灶是冷的,鍋是冰的,擀麵杖依舊架在案板上方的木撅上……妻子頭上頂著自己織成的棉線布中(防止燒鍋的柴灰落到烏黑的頭髮里),拉著風箱,鍋蓋的邊沿有白色的水汽冒出來。他摟著兒子,蹲在灶鍋前,裝滿一鍋旱菸。妻子從灶門裡點燃一根柴枝,笑著遞到他手上時,勤娃卻一把奪走了,逞能地把冒著煙火的柴枝按到爸爸的煙鍋上,他吸著了,生菸葉子又苦又辣的氣味嗆得勤娃咳嗽起來,竟然哭了,惱了。他把一口煙又噴到妻子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臉上,嗆得妻子也咳嗽,流淚,逗得勤娃又笑了……一條長凳,一張方桌,靠牆放著;兩條綴著補丁的粗布被子,疊摞在炕頭的葦席上,一切他和妻子共同使用過的家具和什物,此刻都映現著她憂鬱而溫存的眼睛。
連著抽完兩袋旱菸,康田生站起來,勒緊腰裡的藍布帶子,把菸袋別在後腰,從牆角提起打土坯的木把青石夯,扛上肩膀,再把木模掛到夯把上,走出廈屋,鎖上門,走過小院,扣上木柵欄式的院牆門上的鐵絲扣子,頭也不回地走出康家村了。
第二天清晨,當烹微的晨光把坡嶺、河川照亮的時光,康田生已經在一個陌生的村莊旁首的土壕里,提著青石夯,砸出輕重有致,節奏明快的響聲了。
三十歲,這是莊稼漢子的什麼年歲啊!康田生丟剝了長衫,只穿一件汗褂,膀闊腰粗,胳膊上栗紅色的肌肉閃閃發光。他掄著幾十斤重的石夯,捶擊著裝滿木模的黃土,噼里啪啦,一串響聲停歇,他輕輕端起一頁光潔平整的土坯,扭著犍牛一樣強壯的身體,把土坯壘到一起,返回身來,給手心噴上唾液,又提起石夯,捶啊捶起來……
他要續娶。沒有女人的小院裡的日月,怎麼往下過呢!他才三十歲。三十歲的莊稼漢子,怕什麼苦吃不得嗎?
十四五年過去了,康田生終於沒有續上弦。
他在小河兩岸和南源北嶺的所有村莊裡都承攬過打土坯的活計,從這家那家農戶的男主人或女當家的手裡,接過一枚一枚銅元或麻錢,又整串整串地把這些麻錢和銅元送交給聯保所的官人手裡,自己也搞不清哪一回繳的是壯丁捐,哪一回又繳的是軍馬糙料款了。
他早出晚歸,仍然忙於打土坯掙錢,又迫於給聯保所繳款,十四五年竟然糊裡糊塗地過去了。人老雖未太老,背駝亦未駝得太厲害。而變化最大的是,勤娃已經長得和他一般高了,只是沒有他那麼粗,那麼壯。他已經不耐煩用小碗頻頻到鍋里去舀飯,換上一隻大人常用的粗瓷大碗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學的,勤娃已經會打土坯了。
康田生瞧著和自己齊肩並頭的勤娃,頓然悟覺到:應該給兒子訂媳婦了呢! 勤娃在舅家,舅舅把他送給村里學堂的老先生。老先生一頓板子,打得他把好容易認得的那幾個字全飛走了。他不上學,舅舅和舅母哄他,不行;拖他,去了又跑了;即使不得不動用繩索捆拿,他一得空還是逃走了。
「生就的莊稼坯子!」聽完表兄表嫂的敘述,康田生嘆一口氣,「真難為你們了。」
勤娃開始跟父親做莊稼活兒。兩三畝薄沙地,本來就不夠年富力強的父親干,農忙一過,他閒下來。他學木匠,記不住房梁屋架換算的尺碼。似乎不是由他選擇職業,而是職業選擇他,他學會打土坯,卻是順手的事。
在鄉村七十二行手藝人當中,打土坯是頂粗笨的人幹的了,雖不能說沒有一點技術,卻主要是靠賣力氣。勤娃用父親的那副光滑的柿樹木質的模子,打了一摞(五百數)土坯,壘了茅房和豬圈,又連著打了幾摞,把自家被風雨剝蝕得殘破的圍牆推倒重壘了。這樣,勤娃打土坯出師了。
活路多的時候,父子倆一人一把石夯,一副木模,出門做活兒。活路少的時候,勤娃就讓父親留在屋裡歇著,自己獨個去了。
他的土坯打得好。方圓十里,人家一聽說是老土坯客的兒子,就完全信賴地把他引到土壕里去了。
這一天,勤娃在吳莊給吳三家打完一摞土坯,農曆四月的太陽剛下源坡。他半後晌吃了晚飯,接過吳三遞給他的一串麻錢,裝進腰裡,背起石夯和木模,告辭了。剛走出大門,吳三的女人迎面走來,一臉黑風煞氣:「土坯摞子倒咧!」
「阿?」吳三頓時瞪起眼睛,扯住他的夯把兒,「我把錢白花了,飯給你白吃了?你甭走!」
「認自個倒霉去!」勤娃甩開吳三拉拉扯扯的手說。按鄉間雖不成文卻成習律的規矩,一摞土坯打成,只要打土坯的人走出土壕,摞子倒了,工錢也得照付。勤娃今天給吳三家打這土坯時,就發覺土泡得太軟了,後來想到四月天氣熱,土坯硬得快,也就不介意。初聽到吳三婆娘報告這個倒霉事的時光,他咂了一下嘴,覺得心裡不好受。可當他一見吳三變臉睜眼不認人的時候,他也來了硬的,「土坯不是倒在我的木模上……」
吳三和他婆娘交口罵起來。圍觀的吳莊的男女,把他推走了。罵歸罵,心裡不好受歸不好受,鄉規民約卻是無法違背的。他回家了。
「狗東西不講理!」勤娃坐在小廈屋的木凳上,給坐在門坎上的父親敘述今天發生的事件,「他要是跟我好說,咱給他再打一摞,不要工錢!哼!他胡說亂道,我才不吃他那一套潑賴!」
康田生聽完,沒有吭聲,接過兒子交到他手裡來的給吳三打土坯掙下的麻錢,在手裡攥著,半晌,才站起身,裝到那隻長方形的木匣里,那是亡妻娘家陪送的梳妝盒兒。他沒有說話,躺下睡了。
勤娃也躺下睡了。父親似乎就是那麼個人,任你說什麼,他不大開口。高興了,笑一笑;生氣了,咳一聲。今天他既沒笑,也沒嘆息,他就是那樣。
勤娃聽到父親的叫聲,睜開眼,天黑著,豆油燈光里,父親已經把石夯扛到肩膀上了。他慌忙爬起,穿好衣褲,就去撈自己的那一套工具,大概父親應承下遠處什麼村莊裡的活兒了。
「你甭拿家具了。」父親說,「你提夯,我供土。」
說罷,父親扛著石夯出了門,勤娃跟在後頭,鎖上了門板。村莊裡悄悄靜靜,一鉤彎鐮似的月牙懸浮在西塬上空,河灘里蛙聲一片。
「爸,去哪個村?」
「你甭問,跟我走。」
勤娃就不再說話,馬家村過了,西堡,朱家寨……天麻明,走進吳莊村巷了。父親仍不停步,也不回頭,從吳莊的大十字拐過去,站立在吳三門口了。勤娃一愣,正要給爸爸發火,吳三從門裡走出來。
「老三,還在那個土壕打土坯嗎?」
吳三一愣,沒好氣地說:「我還打呀?」
「你只說准,還是那個土壕不是?」
「我另尋下土坯匠了。」
勤娃早已忍耐不住(這樣卑微下賤),他忽地轉過身,走了。剛走開幾步,膀子上的衣服被急急趕上前來的爸爸揪住了。一句話沒說,父子倆來到勤娃昨日打土坯的大土壕。
「提夯!」康田生給木模里裝飽了土,命令說。
勤娃大聲唉嘆著,提起石夯,跳到打土坯的青石台板上。剛剛從夜晚沉寂中甦醒過來的鄉村田野上,響起了有節奏的青石夯捶擊土坯的聲音。
太陽從東源頂上冒出來,勤娃口渴難忍。往昔里,太陽冒紅時光,主人就會把茶水和又蘇又軟的發麵鍋盔送到土壕來。今日算乾的什麼窩囊事啊!
鄉村人吃早飯的時光到了,土壕外邊的土路上,踽踽走過從塬坡和河川勞動歸來的莊稼漢,進入樹蔭濃密的吳莊村里去了。爺兒倆停住手,爸爸從口袋裡取出自帶的干饃,啃起來。勤娃嗓子眼裡又干又澀,看看已經風乾的黑面饃饃,動也沒動,把頭擰到一邊,躲避著父親的眼光,他怕看見爸爸那一雙可憐的眼光。他第一次強烈感到了出笨力者的屈辱和下賤,憎恨甘作下賤行為的父親了。
農曆四月相當炎熱的太陽,沿著塬塄的平頂,從東朝西運行,挨著西塬坡頂的時光,五百數目為一摞的土坯整整齊齊壘在昨日倒坍掉的那一堆殘跡旁邊。父子倆收拾工具和脫掉扔在地上的衣衫,走出土壕了。
「給老三說,把土坯苫住,當心今黑有雨。」父親在村口給一位老漢捎話,「我看今晚有雨哩,你看西河口那一層雲台……」
「走走走走走!」勤娃走出老遠,粗暴地呵斥父親,「操那麼些閒心做啥?」
勤娃回到家,一進門,摜下家具,就蹲在灶鍋下,點燃了麥糙,濕柴嗆得鼻涕眼淚交流,風箱板甩打得僻啪亂響。他又餓又渴,虛火中燒。父親沒有吭聲,默默地在案板上動手和面。要是父親開口,他準備吵!這樣窩窩囊囊活人,他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