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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大哥!」

    一聲呼叫,門裡探進一顆腦袋,勤娃回頭一看,卻是吳三,他一扭頭,理也不理,照舊拉著風箱。父親迎上前去了。

    「康大哥!實在……唉!實在是……」吳三和父親在桌前坐下來,「我今日沒在屋,到親戚家去了。回來才聽說,你又打下一摞……」

    「沒啥……嘿嘿嘿……」父親顯然並不為吳三溢於言表的神色所動情,淡淡地應和著,「沒啥。」

    「你爺兒倆餓了一天,乾渴了一天!」吳三越說越激動,「我跟娃他媽一說,就趕緊來看你。我要是不來,俺吳莊人都要罵我不通人性了。」

    「噢噢噢……嗬嗬……」康田生似乎也動了情,「咱莊稼人,打一摞土坯也不容易,花錢……咱掙了人的麻錢,吃了人的熟食,給人打一堆爛貨,咱心裡也不安寧哩!」

    「不說了,不說了。」吳三轉過臉,「勤娃兄弟,你也甭記恨……老哥我一時失言……」

    怪得很,窩聚在心胸里一整天的那些惡氣和憤怨,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勤娃瞟一眼滿臉憨笑著的吳三,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自己也有過失。他低頭燒鍋,看來吳三是個急性子的熱心人,好莊稼人!他把爸爸稱老哥,把自己稱兄弟,安頓的啥班輩兒嘛!反正,他是把自己往低處按。  

    「這是兩把掛麵,這是工錢。」吳三的聲音。

    「使不得!使不得!」父親慌忙壓住吳三的手。

    「你爺兒倆一天沒吃沒喝……」

    「不怎不怎……」

    勤娃再也沉默不住,從灶鍋間跳起來,幫著父親壓住吳三的手:「三叔……」

    第二天,吳莊一位五十多歲的鄉村女人走進勤娃家的小院,臉上帶著神秘的又是掩藏著的喜悅,對康田生說,吳三托她來給勤娃提親事,要把他們的二姑娘許給勤娃。鄉村女人為了證實這一點,特別強調吳三托她辦事時說的原話:「吳三說,咱一不圖高房大院,二不圖車馬田地,咱圖得康家父子為人實在,不會虧待咱娃的……」

    按照鄉間古老而認真的訂婚的方式,換帖、送禮等等繁章褥節,這門親事終於由那位鄉村女人作媒撮合成功了。康田生把裝在亡妻木匣里那一堆銅元和麻錢,用紅紙綑紮整齊,交給五十多歲的媒婆,心裡踏實得再不能說了——太遂人願了啊!

    婚事剛定,壯丁派到勤娃頭上。

    「跑!」康田生說,「我打了一輩子土坯,給老蔣納了一輩子壯丁款,現時又輪著你了!」

    勤娃擰著眉,難受而又慌恐:「我跑了,你咋辦?」  

    「你跑我也跑!」康田生說,「哪裡混不下一口飯?只要扛上木模和石夯!」

    勤娃逃走了。半年後,他回來了,對村里惶惶不安的莊稼人說,解放了!連日來聽到南山方向的炮聲,是迫打國民黨軍隊的解放軍放的。他向人們證實說,他肩上扛回來的那袋洋面,是在河邊的柳林里拾的,國軍失敗慌忙逃跑時撂下的……

    日日夜夜在心裡掛牽著的日子,正月初三,給勤娃婚娶的這一天,在緊迫的準備,焦急的期待中來到了。明天——正月初三,寂寞荒涼了整整十八年的康田生的小莊稼院裡,就要有一個穿花衫衫,留長頭髮的女人了。他和他的兒子勤娃,無論從田野里勞動回來,抑或是到外村給人家打土坯歸來,進門就有一碗熱飯吃了。這個女人每天早晨起來,用長柄竹條掃帚掃院子,掃大門外的街道,院子永遠再不會有一層厚厚的落葉和荒糙野蒿了,狐狸和貓豹子再也不敢猖獗地光臨了(有幾次,康田生出外打土坯歸來,在小院裡發現過它們的爪跡和拉下的帶著毛髮的糞便,令人心寒哪)!肯定說,過不了幾年,這個小院裡會有一個留著毛蓋兒或小辮的娃娃出現,這才算是個家哩!在這樣溫暖的家庭里,康田生死了,心裡坦坦然然,啥事也不必擔憂羅!

    鄉親們好!不用請,都擁來幫忙了。在小院裡栽樁搭席棚的,借桌椅板凳的,出出進進,快活地忙著。平素,他和勤娃在外的時間多,在屋的時間少,和鄉親鄉黨們來往接觸少。人說家有梧桐招鳳凰,家有光棍招棍光,此話不然。他父子一對光棍,卻極少有人來串門。他爺兒倆一不會耍牌擲骰子,二不會喝酒游閒。誰到這兒來,連一口熱水也難得喝上。可是,當勤娃要辦喜事的時候,鄉黨們還是熱心地趕來幫忙料理。解放了,人都變得和氣了,熱心了,世道變得更有人情風味了。  

    今天是正月初二,丈人家的表兄表嫂吃罷早飯就來了。他們知道妹夫一個粗大男人,又沒經過這樣的大喜事,肯定忙亂得尋不著頭緒,甚至連勤娃迎親的穿戴也不懂得。勤娃自幼在他們屋裡長大,和娘老子一般樣兒。他們早早趕來為自己苦命早歿的妹妹的遺子料理婚事。

    康田生倒覺得自己無事可幹了。他哪裡也插不上手,只是忙於應付別人的問詢:斧頭在哪兒放著?麻繩有沒有?他自己此刻也不知斧頭扔到什麼鬼旮旯里去了。麻繩找出來的時光,是被老鼠咬成一堆的麻絲絲。問詢的人笑笑,乾脆什麼也不問,需要用的家具,回自家屋裡拿。

    康田生閒得坐不住,心裡也總是穩不住。老漢走出街門,沒有走村子東邊的大路,而是繞過村南坡梁,悄悄來到村東山坡間的一條腰帶式的條田上。那塊緊緊纏繞著山坡的條田裡,長眠著他的亡妻,苦命人哪!

    墳堆躺在上一台條田的楞根下,太陽曬不到,有一層表面變成黑色的積雪,馬鞭糙、蒼耳、芨芨糙、蒿子、枯乾的枝葉仍然保護著墳堆。叢生的積樹枝條也已長得胳膊粗了,快二十年了呀!

    康田生在條田邊的麥苗上坐下來,面對亡妻的墳墓,囁嚅了半天,說:「我給你說,咱勤娃明日要娶親了……」

    他想告訴親愛的亡妻,他受了多少磨難,才把他們的勤娃養育大了。他給人家打下的土坯,能繞西安城牆壘一匝。他流下的汗水,能澆灌一分稻子地。他在兵荒馬亂、疫癘蔓生的鄉村,把一個兩歲離母的勤娃抓養成小伙子,夠多艱難!他算對得住她,現在該當放心了……  

    他想告訴她,沒有她的日月,多麼難過。他打土坯歸來的路上,不覺得是獨獨兒一個人,她就在他身旁走著,一雙憂鬱溫存的眼睛盯著他。夜裡,他夢見她,大聲驚喜地呼叫,臨醒來,炕上還是他一個人……

    四野悄悄靜靜,太陽的餘輝還殘留在源坡和藍天相接的天空,暮靄已經從南源和北嶺朝河川圍聚。河川的土路上,來來往往著新年佳節時月走親訪友姍柵歸來的男女。

    康田生坐著,其實再沒說出什麼來。這個和世界上任何有文化教養的人一樣,有著豐富的內心感情活動的莊稼漢子,常年四季出笨力打土坯,不善於使用舌頭表達心裡的感情了。

    再想想,康田生有一句話非說不可:「你放心,現在世事好了,解放了……」

    他想告訴她,康家村發生了許多亘古聞所未聞的嚇人的事。村里來了穿灰制服的官人,而且不叫官人叫幹部,叫同志,還有不結髮髻散披著頭髮的女幹部。財東康老九家的房產、田地、牲畜和糧食,分給康家莊的窮人了。用柳木棍打過他屁股的聯保所那一夥子惡人,三個被五花大綁著押到台子上,收了監。他和勤娃打土坯掙錢,掙一個落一個,再不用繳給聯保所了……

    他嘆息著:你要是活著,現時該多好啊!  

    康田生發覺鼻腔有異樣的酸漬漬的感覺,不堪回想了,揚起頭來。

    揚起頭來,康田生就瞅見了站在身旁的兒子勤娃,不知他來了多久了。

    「我舅媽叫我來,給我媽……燒紙。」勤娃說,「我給我爺和我婆已經燒過了,現在來給我媽……」

    唔!真是人到事中迷!晚輩人結婚的前一天後晌,要給逝去的祖先燒紙告禱,既是告知先祖的在天之靈,又是祈求祖先神靈佑護。他居然忘記了讓勤娃來給他的生母燒紙,而自個卻悄悄到這裡來了。

    勤娃在墓堆前跪下了,點著了一對小小的漆蠟,插在墳堆前的虛土裡;又點燃了五根紫紅色的香,香菸裊裊,在野糙和積樹的枯枝間繚繞;陰紙也點燃了,火光撲閃著。

    勤娃做完這一切,靜靜地等待陰紙燒完。他並不顯得明顯地難受,像辦普通的一件事一樣,雖然認真,卻不動情。康田生心裡立即躥起一股憎惡的情緒。想想又原諒自己的兒子了。他兩歲離娘,根本記不得娘是什麼模樣,娘——就是舅母!

    康田生看著閃閃的蠟燭,繚繞的香菸,陰紙躥起的火光,心裡涌動著,不管兒子動情不動情,他想大聲告慰黃泉之下的亡靈:世道變了。康家的煙火不會斷絕了。康田生真正活人的日子開始羅!祖先諸神,盡皆放寬心啊! 勤娃臉上泛著紅光,處處顯得拘束。因為鄉村里對未婚男女間接觸的嚴格限制,直到今天,結婚的雙方連看對方一眼的機會也沒有過,使人生這件本來就帶著神秘色彩的喜事,愈加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平常寡言少語甚至顯得逆愣的勤娃,農曆正月初三日,似乎一下子變得隨和了,連那雙老是像恨著什麼人的眼睛,也閃she出一縷縷羞澀而又柔和的光芒。  

    長輩人用手拍打他剃得乾乾淨淨的腦袋,表示親昵地祝賀;同輩兄弟們放肆地跟他開玩笑,說出酸溜溜的粗魯話,他都一概羞澀地笑笑,不還嘴也不介意。

    舅母叫他換上禮帽,黑色細布長袍,他順情地把借來的禮帽,戴在終年光著而只有冬季包一條帕子的頭上,黑細布長袍不合身,下擺直掃到腳面。無論借來的這身衣著怎麼不合身,勤娃畢竟變成一副新郎的裝扮了。

    按照鄉村流行下來的古老的結婚禮儀,勤娃的婚事進行得十分順利。

    勤娃完全暈頭昏腦了,他被舅家表哥牽著,跟著花轎和嗚哇嗚哇的吹鼓手,走進吳莊,到吳三家去迎親。吳三還算本順,沒有慣常轎到家門口時的講價還價。當勤娃再跟著伴陪的表兄起身走出吳三家門的時候,嗩吶和喇叭聲中忽閃忽閃行進的轎子,已經走到村口了。那轎子裡,裝著從今往後就要和他過日月的媳婦。

    回到康家村,女人和娃娃把他和蒙著臉的新媳婦一同擁進小小的廈屋,他一把揭去媳婦臉上蒙著的紅布,就被小伙子們擠到門外去了,沒有看清楚,只看見一副紅撲撲的圓臉膛,他的心當時忽地猛跳一下,自己已經眼花了。

    媳婦娶到屋了,現時就坐在小廈房裡,那裡不時傳出小伙子和女人們嘻嘻哈哈的笑鬧。所有親戚友人,坐過午席,提上提盒籠兒告別上路了,一切順順噹噹。只是在晚間鬧新房耍新娘的時候,出了一點不快的風波。

    勤娃和新娘被大夥擁在院子裡,小伙子們圍在他倆周圍,女人們擠在外圍,小院裡被擁擠得水泄不通。新婚三天裡不論大小,不管輩分,任何人有什麼怪點子瞎招數兒,盡都可以提出來,要新娘新郎當眾表演。這些不斷翻新花樣,幾乎帶有惡作劇的招數兒,不文明,甚至可以說野蠻,可是,鄉村里自古流傳不衰,家家如此,人人皆然。老人們知道,對於兩個從來未見過面的男女,鬧新房有一層不便道破的意思:啟發挑逗兩個陌生的男女之間的情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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