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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前來了,我也不清楚為啥。」司機說,「搞得咱楊廠長措手不及。昨天晚上接到局裡電話,本想連夜來找你……」

    趙鵬點點頭,沒有說話,要是昨晚老孟來了,那簡直是緊上加緊哩!他的淑琴在暴雨中搶收麥子累得昏厥,屋裡亂得一團糟。

    「給我換一身乾淨衣服。」趙鵬說,「我要跟洋大哥談生意,穿這身衣服,會把人家嚇住的。」

    「廠里已經準備下一套西裝了。」司機老孟說,「昨日晚上,到西安城裡買下了幾套西裝,工人打掃了半宿衛生……你換不換衣服沒關係,倒是該刮一刮鬍須了。」

    趙鵬接過淑琴從箱子裡取出的一套新衣服,換上,對著鏡子刮臉。他這時才看出,鬍鬚蕪雜的臉腮上,留下高原烈日炙曬和汗水醃漬的明顯痕跡,黑了,泛著青色。他給淑琴寬解說:「坡上收完了,河灘的麥子還沒熟足,正好有三五天空檔。我跟外商談完了,回來正好跟上收割河灘的麥子……」

    「你甭管。」淑琴慡直地說,「河灘里路平,我能割也能拉運,你放心干你的工作……」

    趙鵬和司機走到村口,先後鑽進黑色的上海牌轎車,開出村子去了。

    從車窗里望出去,塬坡上的麥子收穫淨盡了,偶爾可以看見陰溝的地邊殘留著一絡尚未成熟的麥子,孤零零地長在光禿禿的坡地上,像剃匠在剃過的光腦袋上惡作劇似的故意留下的一撮撮頭髮。溝壑縱橫的南塬塬坡無遮無掩地暴露出來了,給人一種盛宴之後的寂寥之感。從右邊的車窗望出去,河川里的麥子密密實實,由綠轉黃了。有一處金黃金黃,有一處綠色正濃,呈現出青黃轉換時節的多姿多色。楊柳蔥鬱,雍容優雅地舞擺著給暴雨沖洗得潔淨的濃密的葉子。算黃算割的叫聲在河川的這兒那兒不時響著,通身金黃的黃姑簍鳥兒從車窗外掠過,飛向河川深處去了。飽溶著麥子成熟時散發的甜膩膩的香味,灌進車窗來,是這樣清慡,是這樣溫濕宜人啊!  

    土石公路坑坑窪窪,道路泥濘,轎車碾過積水的小水坑,發出泥水飛濺的噼噼啪啪的響聲。趙鵬坐在綠色絲絨靠背上,心裡慨然感嘆了:昨天,像牛一樣馱載著麥捆,在坡溝間窄窄的陡峭的小路上,汗流浹背,摔一個跟斗又跌一次跤,一次又一次上坡下坡,想著能空甩著雙臂走路就是十分輕鬆的事了;今天,坐在軟乎乎的坐墊上,轎車載著他朝前疾馳……對比太強烈了!

    南塬和北嶺朝後傾倒,河川逐漸開闊,駛過土石公路,轎車在平整的柏油公路上穩穩地飛駛。離開家鄉的小山溝,那翻車的強烈印象開始淡出,小推車和被暴雨打濕的麥捆子也漸漸地退避到遙遠的爪哇島去了,勞累得有點憔悴的親愛的夫人淑琴的臉頰也淡化、消失了。他的腦子裡,被一串串的試驗數據占據了,他右手捏著菸捲,左手托著腮幫,使他的那些試驗數據在腦海的屏幕上復活、映現。他的神情專注而自信,那是擁有充分的專業知識所給予人精神上的一種自信。他現在所集中思考的是,怎樣得體、有節地接待那幾位即將登門的外商,把自己設計試驗成功的產品打入西歐市場,需知西歐的工業市場並不容納稍微落伍的低能機械,而洋大哥到中國來也不完全是為著友誼…… 小砂石碌碡滾動著,發出吱嘎吱嘎的叫聲。淑琴推著梯子形的長柄撥架,在自家分得的這一塊場地上碾壓。昨晚一場暴雨,場面被雨水泡軟了,被人的腳踩得坑窪不平了,必須趁著地皮曬乾之前,及早碾壓。往昔里,碾光場面的活兒,向來是男人們幹的事兒,而今由各家各戶種地打場,碾場就由各家自掃門前雪了。她的親愛的男人趙鵬,到工廠跟洋人談判去了,碾場自然由她來推著小碌碡。  

    她在軟乎乎的土場上撤下一層柴灰,在被踩得有腳窩的地方墊上濕土,剷平場面,然後推起吱嘎作響的小砂石碌碡,挨著排兒推過去,推過來。午時的太陽像一把火懸在頭頂,蒸騰起來地上的水汽,空氣悶熱,她的臉上淌下一串串汗珠。

    她心裡十分高興、驕傲,她的男人被明光鋥亮的小轎車接走了,與金髮碧眼的洋人坐在一張桌子對面去談判了,這是何等光榮而又偉大的事呀!小小的趙村的莊稼人且莫說起,村里那些在縣城或在西安工作的一二十號幹部、教師和工人,誰坐過小轎車呢?誰有本領能和洋人打交道呢?只有他的男人趙鵬!這些不言而喻的體面事,無論如何不能不使我們可愛的農村婦女姜淑琴感到臉上光彩,心裡充實,從里往外都覺得驕傲。她推著小碌碡,用袖頭抹一把汗,朝前走了,腳步輕捷,居然感覺不到苦累。

    「淑琴嫂子!」

    淑琴扭過頭,看見王秀珍提著一籠柴灰走進場來了,粗壯的腰身扭動著,肥大奶頭在單薄的滌良衫下抖顫著,赤紅的臉膛,被過於豐腴的肌肉撐得鼓起來,眼睛也被擠扁了,總像在笑著。她忙答話:「你也光場來咧?」

    「你用畢了,把碌碡借給我。」王秀珍貓下腰,撅著肥大的屁股,在臨近的那一絡場面上撤灰,「成不成?」  

    「成啊!怎麼不成哩!」淑琴快活地應著。

    王秀珍撒完灰,扔下竹條籠,走過來,幫她推著碌碡。這個胖胖的同輩弟媳,本身就像一隻碌碡,和她並排走著,能感到她渾身有一股熱烘烘的氣息。

    「嫂子哎——」王秀珍親熱地叫。

    「嗯——」淑琴親昵地應著。

    「你真有福哇!」秀珍毫不掩飾羨慕之情。

    「我有個『豆腐』」!淑琴矜持地笑著說。

    「鵬哥坐上臥車咧!嘖嘖!」

    「我還是跟你一樣——推碌碡。」

    「聽說鵬哥今日去見洋人?」

    「洋人也是人喀!」

    推到西頭,倆人同時轉過身,用一隻手拉著撥架倒著走。

    「淑琴嫂,收畢麥就搬進城去?」

    「嗯!」

    「你再不推碌碡了!」

    「我還愛推哩!吱兒——嘎兒的怪好聽!」

    「你真有福哇!跟上鵬哥進城當居民了!」

   

    「鄉下而今也好過了……」

    王秀珍猛然摟住淑琴的脖子,爬在她的耳朵根,說:「嫂子,你跟鵬哥這樣的大知識人兒睡一輩子,真是福大命大!」

    淑琴臊紅了臉,掙脫了秀珍的摟抱,急忙瞥一眼左右,怕那些戴著糙帽推著碌礙的男人們聽見,輕輕在秀珍腰裡捅了一拳,用眼示意再甭說這號酸話了,防備男人們聽了去。

    秀珍瞧瞧左右,並不在乎,更加來勁地說:「嫂子吔!知識人兒黑間摟著你,怕是你……」

    「啊哈!你這爛嘴!」淑琴的臉上熱臊臊的,禁斥說,「拿老嫂子開心呀!」

    「你這一輩子,算沒白到世上來……」

    「你沒有男人嗎?」淑琴壓低聲,攻擊對方,「蒼娃兄弟長得像匹公馬,還不夠你……」

    「我那個愣傢伙呀!親你的時光,簡直把人的骨頭都要掬斷了!惱你的時光,一拳能把人掀得翻八個跟頭!」秀珍數說著她男人蒼娃的魯莽,聽不來是怨還是愛。她笑著對淑琴說,「我要是有鵬哥那樣斯文的男人,我一天到晚把他當神兒一樣敬著!」

    「那好哇!我回頭給你鵬哥說,你希罕他做男人!」淑琴慡快地笑著,「讓他跟你睡去!」  

    「要是你不干涉——」秀珍更加收攏不住嘴巴,「我才巴不得哪!哈哈哈……」

    「秀珍,你真臉厚哇!呀呀呀!」淑琴自己早已臉腮燒臊,嗔罵著,「你當著你鵬哥的面說呀!」

    「咦——」秀珍收斂了笑,喪氣地說,「真的!咱們在一塊兒胡說,可一見著鵬哥,我連一句怪話都說不出來。他那人哪,合該咱們正而八經敬重他!」

    淑琴抹抹汗,笑著:「好了,我的場面碾好了,咱倆給你去碾吧!」

    「你回吧!」秀珍說,「憑我這一身膘,推這小碌碡不值啥!」

    淑琴鬆了手,相信這個口敞心直的同輩弟媳的話,就把小碌碡交到她手裡了。

    「我的嫂子,可甭當真喲!」秀珍推著小碌碡朝她家的場面走去,回過頭來說,「貴賤可不敢跟鵬哥說那些爛話!你要是一說,我日後可該怎麼和鵬哥見面、說話呢?」

    「哈呀!你倒怯了!」淑琴報復似地嗔笑著,「你那張厚臉,一錐子也扎不出血來,倒知道羞了!」

    秀珍已經在自家的場面上推起小碌碡。淑琴坐到場頭的大葉楊樹下,用糙帽扇著涼。秀珍的男人蒼娃,在城裡一家工廠干搬運工,是訂著合同的臨時工,割麥時也不得回家。秀珍一個人把坡地上的四五畝麥子割了,又一車一車推回來,比一般軟勢的男人幹得還利索。她不抱怨蒼娃,工廠里合同嚴格,要是蒼娃回來割麥子,工廠里另換了人,她們家就沒有一百塊錢的月收入了;夏收一過,蒼娃閒下幹啥呀!她咬著牙,收割拉運一手干,騰出蒼娃在工廠掙錢,過日子的心勁高漲得很哪!蒼娃星期日回來,她給他打雞蛋,捏餃子,單怕他身體受虧哩!她胡說什麼希罕鵬哥那樣有知識的斯文男人,不過是說笑罷了!她那張敞口爛嘴,從村東到村西頭,連班輩高低也不管!  

    淑琴動手把那些堆積的麥捆拉下來,栽到場面上,剛剛捂了一夜,淋過雨的麥捆已經發熱了,如果不及時拉開曬乾水分,三五天就會霉壞了,一年的血汗哪!她拉著麥捆,心勁很高,秀珍一派玩笑話,卻勾起她對她的親愛的趙鵬的情思。不僅秀珍,村里多少同輩姐妹都說她命好哩!

    往昔里,生產隊勞動日不值錢,糧食又分得年年不夠吃,沒有固定收入的純粹農業家庭,沒有幾家的日月過得松泛。她的趙鵬是正牌大學畢業生,雖然在工廠和工人一樣在車間勞動,接受改造,屬於臭知識分子,可是工資收入卻很可觀,每月有六十五元錢,除過生活費用和抽菸,他每月交給她四十元錢,這在小小的趙村已經是很令人羨慕的事了。

    虧得了趙鵬哩!淑琴在蒸發著熱氣的麥積堆上拉下麥捆,熱汗淋漓,漬得眼圈和臉頰燒疼燒疼的。豈止是錢!趙鵬跟她這樣一個農村婦女生活在一起,20多年了,沒有彈嫌過她,也沒有在城市的花花世界裡招花惹糙,已經使她無法不處處敬重他,熱心備至地關照他!

    她想起她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哥哥把他的同學引到家裡來,她看見他那一副憨呆呆的樣兒,還真是不入眼裡!想不到,他卻瞅上她了。她剛剛考中無線電技校,這個趙鵬找到她的學校,前後沒說過十句話,就說他愛上她了,而且說從一年前見頭一面時就愛上了。她覺得有點荒唐,統共只見過兩面,沒有說過十來句話,就要她表態,真是荒唐!小說上描寫的那些戀人經過了多少次交際,才說出這句關鍵性的話。她跟他沒有散過步,也沒看過電影,甚至連一封信都沒通過,真是太荒唐了!她當時有點怨恨他,不該冒失地找到學校來,堵在當面說這樣難以叫人出口的話,應該先寫封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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