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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答應了!荒唐也罷,輕率也罷,她只覺得臉紅髮熱,心口幾乎窒息了,喉嚨被膨脹的血管擠壓得不透氣了,說不出話來,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辦法,她當時只有一種模糊的卻又是不可違拗的感覺:不能不答應這個人!
她點了點頭,還沒容她抬頭看他的反映,趙鵬已經從桌子那邊跳過來,抱住她的肩膀了,她的少女的臉頰,第一次挨著一個男子的胡茬刺扎的嘴巴,幾乎暈眩了。
「放心吧!」他走時說,「我是個啥樣兒的人,問問你哥就知道了!」
「我誰也不問。」她說,「我憑自己的感覺。」
在中專讀過一年,國家正進入嚴重的經濟困難年頭,終於傳下來一道決定,學校停辦,學生各自歸鄉。她沒有驚慌失措,此前已有幾所中等技術學校停辦了,不足驚奇。她完全聽信校黨委的動員報告,寫了決心書,要為國家分憂解愁,承擔困難的壓力,她是共青團員啊!她當時的心情,也許只有從60年代初過來的熱血青年才能理解。
她沒有告訴他,怕他有不必要的負擔而影響學習。她打算回到渭河邊的家鄉後,寫信告訴他,那樣更從容一些。她想主動提出解除婚約,不致使自己成為他的負擔。
正當她打點好行裝,準備離開學校的時候,趙鵬趕來了,也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消息。他一句話也不說,背著她的被子,走出學校的大門了。他們沒有乘車,沿著城市南郊綠蔭覆蓋的寬闊的公路,走到市中心。他拉她走進一家飯店,花去近十塊錢,買下四菜一湯,打下二兩散酒,擺到桌上了,他不顧她的勸阻和反對,執意不借破費買下這些飯菜來,弄得她傻愣愣地坐在桌旁,十塊錢,在這樣的困難日月里,對於他們兩個來自鄉村的窮學生,意味著什麼啊!她迷惑莫解,為她送行也不該超出他們的經濟力量太遠了呀!
「淑琴,敬你一杯酒!」他這時才莊嚴地開了口,把一小杯酒送到她手中,自己端起另一杯來,「我宣布,我們今天結婚!」
「啊——」她驚得不由地喊出聲來。
他一仰脖子,把滿滿一盅酒灌進喉嚨,兩隻眼睛多情而又莊重地盯著她的眼睛,期待著。
她想哭,卻無法張口出聲。她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對他這種果決得有點突兀的舉動無法預料,現在感動得熱淚滾滾了。她真想撲過去,抱住他的脖子,大叫三聲「哥哥」!飯店裡人多,不是她放縱感情的地方,她擎起透明的玻璃酒杯,一滴不灑地倒進口裡了,平生里第一次嘗到這種烈性白酒的所有醇香了。她無法抑制自己,把頭歪到他的胸前,輕輕地叫了一聲「鵬——哥——!」
他們坐下來吃飯、喝酒,飯菜不剩一口,燒酒不留一滴,乾乾淨淨地吃到肚裡了。
「你把被子背到我們家去吧!」他說,「咱們明天到公社領一張結婚證就行了,任何儀式都甭舉行了,免得兩頭的老人做難!親戚問起來,就說我們在學校舉行過婚禮了!」
他已經把一切都準確地設計過了,她能說什麼呢?她完全信賴了這個趙鵬,把自己的行李背到趙村來了。
「我們生活在一起,你會了解我是個啥樣兒的人!」他對她說,「我不大喜歡給人許願。」
她和他走進趙村,走進趙鵬家的門樓。趙鵬向老誠的父母宣布,他和她已經在學校舉行過「革命的新式婚禮」了。二位老人完全聽信了,挪出一間廈屋,她和他就這樣走進洞房……
淑琴把麥捆全部栽起來了,夏天午時的太陽像火,曬得被雨水泡軟的麥芒又支紮起來,在陽光下發出軋軋軋的響聲。她感到口渴,喉嚨像嗆進一團煙霧,又干又澀。她要回家去了,瞧一眼正在推著小碌碡碾壓著場面的王秀珍,赤紅的臉膛因為汗漬,因為太陽暴曬,已經變成紫黑的豬肝了,她不時騰出右手或左手,用腰部頂著撥架推著小碌碡前進,撩起左邊或右邊的衣襟擦拭臉頰上的汗水,白花花的腹部就暴露出來了,絲毫不怕附近的男人們瞅見。淑琴瞧著她,心裡好笑,這個活寶王秀珍,剛才說過那樣酸溜溜的爛髒話,真是好笑哩!她的親愛的男人趙鵬,那是怎樣耿直而又心志專一的一個真正的男人啊!好你個活寶王秀珍,即使用鋼筋,也把他捆不到你的腰裡…… 後窗玻璃上的紅色霞光漸漸淡了,暗了,終於消失了。從左側的窗孔望出去,河川里被辱白色的霧氣遮掩得迷迷漾漾,河堤上和灌渠上的一排排楊柳,樹冠和樹冠粘糊成一堵龐大的城牆了,只有梢部在星空的光亮里呈現出參差不齊的波浪似的形狀。
河川里呈現出一種少見的緊張和忙亂景象,極易使人聯想到戰爭。是的,一場全民參戰的戰爭場面,莫過於此吧!從河川里通到各個村莊的田間小路上,被一溜一串負載著麥捆的車輛擁塞著,流向村子裡去,一切先進的或落後的機械全都派上用場了,大量的小推車,架子車占據了窄窄的小路。手扶拖拉機快一陣兒,又慢一陣兒,等待拉著小推車的人避一避道兒。汽車被夾在中間,無法施展威力,氣得哼哼直叫。小孩在給大人推車,女人們背著麥捆。河川里,男人吼叫兒子的粗啞的聲音,女人喝罵偷懶的兒女的調門,紛亂而嘈雜地組合在一起,造成一種特有的緊張忙亂的氣氛。
趙鵬的心裡,被這緊張的氣氛攪得不安了。
按他離家時的估計,至少需得三天,河川的麥子才能熟透,才能搭鐮收割,想不到,一場暴雨,反倒促進了麥子的黃熟,在他三天之後回來的時候,河川的麥子已經收過大半了,看架式,明日一天,河川里就會一掃而光了。
他的心裡很沉重。天!淑琴割過多少了?她一個女人,怎麼往回拉運?河川雖然是平路,進村上場時卻有一道坡,她怎麼能拉得動呢!產品交易談判的勝利所給予趙工程師的喜悅心情,完全消散了,那三位洋大哥的頗為友好的交情淡忘了;淑琴和麥捆,鐮刀和小推車,現在乘虛而入,占據了腦海,充塞進胸間,擔憂壓迫著他的心。
轎車開進趙村,他跳下車,拉著司機老盂去喝水,大門上卻吊著一把鐵鎖。老孟不是外人,早已被沿途所見的夏收的緊張氣氛所感染,毫不介意自己沒有喝到一口水,堅決地退回車旁,鑽進駕駛室,趕回城裡去了。
趙鵬把提兜從門道下扔進去,就往麥場上跑。打麥場上空亮著一盞大燈泡,場地被麥捆塞滿了。有人拉著麥子進場。有人推著空車出場。有人在壘堆麥捆。有人在叫罵丟了兩捆麥子。
趙鵬在麥捆堆積的「海灘」上,找到自己的那一綹地場,女兒倩倩正坐在一捆麥子上,十分忠誠地看守著麥子。他問:「倩倩,你媽呢?」
「拉麥去了。」倩倩說,「俺毛娃哥也去了。」
「在哪塊地里?」
「北渠口。」
女兒倩倩肯定還沒吃晚飯,他顧不得了,扯開長步,走出麥場,轉下場楞,下了河川。他從路邊匆匆走過去,來不及和拉車的鄉黨打一句招呼,照直朝北渠口那塊責任田走去。
「趙鵬!」淑琴喊。
他站住,回頭一瞧,淑琴拉著裝滿麥捆的車子停在路邊了,愈來愈濃的夜色,使他竟沒有認出淑琴來。他走到車旁,忙問:「還多嗎?」
「多著哩!」淑琴說,「靠我一個人拉運,怕是得拉到明早。剛才,虎生和根長給咱幫忙拉哩!你沒見?剛拉著車子在前頭走著……」
「唔……」他心裡過意不去,這樣重的體力活兒,人家給自家幹了一天,已經夠累了,又來給自己幫忙拉車,真是叫人心裡不安,「唔!人家娃娃也累呀!」
「我勸人家回去歇下,我慢慢也就拉完了。」淑琴感動地說,「倆小伙子根本不在乎,裝上麥子就走了……所以說,還是鄉黨好,人說『再好的親戚一兩輩兒,平淡的鄉黨萬萬年』……」
鄉黨情深,莊稼人過紅白喜事,蓋房箍窯,誰也離不得鄉黨幫忙。在他的淑琴割下一地麥子而不能拉運上場的時候,兩位鄉黨自覺前來幫忙拉運了,這是要付出汗水的重體力勞動啊!他深深為之動情,猛然間,心裡一動,聯想起虎生和根長在河灘洗澡時給他說過的話,要他替他倆在工廠找一份合同工干。趙鵬心裡又不安了,兩三天來,他集中精力,對付著那三位從大洋彼岸來作生意的洋大哥,把這兩個窮鄉黨提出的希求忘得乾乾淨淨,而他倆已經不顧疲勞,自動給他幫忙來拉運麥子了。他心裡過意不去,像欠下了那倆小伙的債似的,卻又不好對淑琴說明原委。
趙鵬從淑琴肩上取過牛皮車絆,搭在自己肩上,沒有說話。是的,拒絕那倆小伙來幫忙不合適,讓人家幫下去又於心不安,隨其自然吧!夏收完畢回廠後,得間問廠基建科,有沒有修路壘牆的活兒需要找民工……
大兒子毛毛給淑琴在後邊推車,現在被媽媽指使到地里去,把散擺在地里的麥捆抱到一堆,集中起來,節約下裝車時滿地跑著抱麥捆的時間,推車的任務由她來承擔。
趙鵬扛起小推車的車轅,才體味到這車麥子的分量,雖然看去裝得並不多,卻死沉死沉的。河川的麥子長得比坡地的麥子成色好,又割得綠,麥稈尚未死掉乾枯,分量加倍地沉重。淑琴居然能拉動這樣的重負,真是不可思議!
趙鵬拉著車子,淑琴在後邊推著,夫妻二人的全部力量都作用在這個小推車的獨輪上,氣喘吁吁,而車架上充其量不過裝著十一二個麥捆子!對於一般老農民,也許習以為常,甚至覺得小推車上的軸承膠皮輪子取代了木頭獨輪,已經夠輕鬆了,簡直是一個偉大的技術改革哩!而對於看慣了自動化和機械化操作的趙鵬來說,不僅是體力消耗難以忍受,心裡更加急得發慌!可又有什麼辦法?還得屈身搭上那條被汗漬淤積得又硬又澀的牛皮車絆,馱上麥捆挪步!
他剛剛從舒適的上海牌轎車裡下來,肩上又搭上了牛皮車絆。昨天他坐在西安一座新建的豪華的飯店的大廳里,腳下是軟茸茸的栽絨地毯,身上是廠里特意給他買下的筆挺的西裝,和洋大哥一邊品茶,一邊侃侃而談;今晚卻馱載著200多斤的麥捆子走在漆黑的河川土路上,汗流浹背,氣喘如牛。今天午間的慶祝洽談成功的宴會,豐盈的程度不僅使他吃驚,連初次來到中國的洋大哥也讚不絕口,中國菜的味道簡直妙不可言!今天晚上,他現在連喝一口涼開水的功夫也擠不出來,一家人連晚飯也顧不上吃哩!真是天上人間,差距相去太遠了!
他如果出生在一個,或者出生於城市的任何一個最普通的家庭,就不會有這樣強烈對比的差距感了。他出生於一個農民家庭,父母已經長眠在村後的塬坡上的黃土裡了,妻子和兒女還匍匐在父母匍匐過一生的土地上,他得幫她種地、鋤糙、澆水、收割,獲取一家人生存下去的物質。他穿起一身西裝來也是挺帥的學者派頭,侃侃地談起現代科學技術的奧秘來,風度也不錯;與外商用英語交談起來,使洋大哥不敢小看這位中國的年輕的工程師;可是,他卻不能把牛皮車絆甩到大西洋里去。他在城市和鄉村之間生活著。他體味著現代文明和現代愚笨的雙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