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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條溝壑,把塬坡分割成七零八碎的條塊。一條主溝的上下兩岸,都統進好幾條大大小小的支溝。遠遠望去,那一條條主溝和支溝,恰如一個老漢赤裸著的胸脯上的暴突筋絡。被主溝和支溝分裂開來的南塬塬坡,就呈現出奇形怪狀的浮雕似的構圖,有的像脫韁的奔馬,有的像展翅疾飛的蒼鷹,有的像靜臥的老牛,有的像平滑的鴿子,有的像兇殘暴戾的鱷魚,有的像笨拙溫順的母雞……莽莽蒼蒼的南源源坡,像一條無可比擬的美術畫廊,展示出現代派藝術巨匠們的一幅幅變態的造型……
溝壑里陡峭的斷層上,是黃色的、紅色的、白色的、褐色的土壤層次;緩坡上和溝底里,是綠色的雜糙、葦叢,稀稀拉拉地冒出一棵或幾棵山楊或臭椿樹。溝壑之間的坡地上,一台台條田,被黃熟的麥子覆蓋著。現在,無論你把眼光投向東部或西部,只能看見兩種顏色,大片大片地包裹著坡面的麥子的黃色,夾在大片黃色之間的溝壑里的野糙的綠色。黃色與綠色交錯著,卻不是混雜,黃是黃,綠是綠;黃色是主宰,綠色變成點綴了;似乎這山野世界在一夜之間進行過一場自然界的翻天覆地的革命,把永恆地主宰這山野世界的綠色推翻了,變成了象徵著富足的金燦燦的黃色的一統天下,綠色被擠壓到狹窄的溝fèng間去了。
趙鵬置身於這莽莽蒼蒼的金黃世界裡的一個小小的山樑上,屁股下坐著一輛獨輪手推木車,抽著煙,被眼前這恢宏博大的氣勢陶醉了。這樣壯觀的大自然景象,一年只能出現一次,而且時日極為短暫。三五日內,這個完整的畫面,就被莊稼漢手裡閃閃發亮的鐮刀剔割得支離破碎了,繼而完全刮光削淨了,恰如老莊稼漢用剃刀剃颳得光禿禿的腦袋。這富有華貴的景象消失了,黃土高原溝壑縱橫的坡面上最醜陋的本色就徹底地暴露出來了。赤裸的醜陋的面容一直要保持到秋末冬初,才能被出上現行的冬小麥的一抹嫩綠所遮掩。
多少年沒有看見這壯麗的麥黃時節的景象了啊!自從他跨進西北工業大學的門檻,就再也沒有機會目睹一次家鄉塬坡麥收的景象了,竟然有二十多年了啊!往昔的夏收時節,他不用操心收麥的事,那是生產隊長和全隊男女社員的事。他只是星期天回來,在家裡為收割碾打麥子的父母兄妹和妻子做一點家務,後晌又騎上車子去上班了。今年不同了,土地承包到戶了,他不能安靜地在那個熱處理車間鑽研「曲軸淬火」的問題了。工廠里照顧他這個家在農村的工程師,准許下十多天假期,讓他回家收麥子。現在,他手裡握著鐮刀,推著獨輪手推車,投身在這溝壑縱橫的山野之中了。
一條條窄窄的小路,從溝道里曲曲拐拐地伸展到坡頂上去,這兒那兒,零零星星地有人在小路上走著,在麥田裡揮動鐮刀。還不到收割的洪期,人歡馬叫的場面還不能出現。麥子成熟的最佳狀態還欠一點火候。遠遠望去,一片金黃,走到地頭一瞧,那麥穗上的活色還沒有褪盡。在手心剝揉開來,吹去麥芒和糠皮,那手心裡的新麥的麥粒,還是脹乎乎的。他家的一塊半畝地的麥子,在坡頂的一個干樑上,又迎著風頭,妻子淑琴昨日看過,已經熟透,今日開鐮了。她吩咐他早晨在屋門口收拾曬麥的場面,自己去收麥了,讓他吃罷早飯去拉運。
淡藍色的氤氳瀰漫在遠處的溝坡問、由近處到遠處,漸漸濃厚。太陽已經升起在東塬頂上碧藍的天空,卻無法驅除淨盡遠處麥梢上那種似霧非霧的灰藍色的氤氳之氣。氣溫開始驟然上升,塬坡上流動著一股股熱烘烘的氣浪,夏蟲在麥田裡的叫聲此落彼起,愈來愈密,金光閃閃的塬坡似乎在夏蟲動人的歌唱中抖動起來了……
他把那條皮帶做成的車絆搭在肩上,雙手扶著小推車的木把,腿和肩膀協同用力,把小推車一步一步沿著陡峭的小路推上去。他看著眼前源坡的景致,腦子裡勾起的卻是童年的記憶。真奇怪啊!那清脆的夏蟲的叫聲,似乎根本不是從左右兩邊的麥田裡傳進他的耳朵,咽像是從他的心裡流進腦子,而又從耳朵傳到空間裡去了,似乎心裡早就埋著一盒童年從這源坡上錄下的夏蟲歌唱的磁帶……
屏住呼吸,兩手把稠密的麥穗撥開,輕輕地抬腳,小心地落地,幾乎一絲聲響也沒有,尖硬的麥芒兒刺得胳膊腕子痒痒的,也不敢換下另一隻手來抓撓一下,儘管做到了天衣無fèng般的謹慎和小心翼翼,那爬在兩步遠的一支麥穗上的綠色的螞蚱,還是在他伸手猛扣的前一秒鐘蹦到地上去了,一切詭秘和隱蔽頓然變得毫無價值和必要,需要的是緊緊盯住在麥根上倉皇逃竄的螞蚱,不顧一切地撲上去,踏倒一切絆手絆腳的麥杆子,雙手準確地捂下去,扣住那只可愛的翡翠般的綠色螞蚱,世界上最大的誘惑都化作那隻小精靈了。就在這關鍵的一扣將要進行的時候,他的後領被揪住了。
那隻鋼鐵一樣硬的有勁的拳頭,頂在他的後頸上,猛一提,他就被凌空提起,從麥田裡給甩了出來,跌落在地邊的糙地上。他揚起頭一看,冷娃大叔正瞪著牛眼,高舉著攥緊的升子般大小的拳頭砸下來,他悲哀地縮了脖子,閉上眼睛,等待那不可躲避的一擊。可是,那手卻從腦袋上方繞到背後,帶著一股風,落到屁股蛋上了,他疼得呲牙咧嘴地趴在糙地上。
「我日你媽!我叫你個狗雜種糟踐我的麥子!我今天非得把你的狗腿砸斷不結……」
冷娃大叔跳著,罵著,唾沫兒飛濺,臉憋得像臘汁肉的黑紅色……倒霉!怎麼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裡了呢?他並不後悔逮螞蚱有什麼過失,只是懊喪自己太大意了,應該在踏進麥地之前,先看看主人在不在近旁……
「說!還敢糟攘麥子不?你碎熊給我說!」冷娃大叔揪住他的馬鬃毛蓋兒頭髮,說,「我拉上你尋你爸去——」
他慌了。打屁股,他可以忍受;揪頭髮,咬咬牙也就過去了;他最怯冷娃拉他去尋大人,教訓已在:父親的懲罰比冷娃要厲害十倍!他連聲告饒:「冷娃叔,我再也不敢咧……」
「嗬!你碎熊還叫我的外號……」
冷娃的手一使勁,他似乎覺得頭皮都要被揭掉了,疼得哭溜出聲來,連忙改口,稱呼起冷娃的官名:「志傑大叔……好爺呷……」「
「倒是叫叔,還是叫爺?」冷娃自己卻忍不住笑了,「我把你個搗蛋錘錘子!」
那隻鐵鉗似的大手鬆開了,他忽地蹦起來,順著小路跑了,跑得百十步遠了,站在楞坎上,嘶吼著:「冷娃——二桿子!二桿子——冷娃!我明日還要來逮螞蚱……」
冷娃在下面氣得揮著胳膊蹦著,朝他扔石頭。那怎麼能打得著呢?看著冷娃猴急的樣子,他報復似的哈哈笑著,跳著……
他推著車子,想到兒時的淘氣,自己也笑了。每年的麥收時節,是鄉村孩子的盛大歡樂的節日。鐮刀一響,又硬又澀的包穀面饃饃就從餐盤上宣告退位了,取而代之的是鬆軟香甜的麥子面饃饃,他像盼望過年一樣渴盼著開鐮。頂有趣的是,孩子們用新麥的麥稈兒,編成各式各樣的籠兒,有的是長方形的,中間隔開,像一排廈屋;有的是葫蘆狀的,用一條細繩拴在褲帶上,吊在屁股後頭,滿山遍野追著螞蚱的叫聲奔跑;傍晚,在碾過麥粒兒的麥糙窩兒里翻跟頭,摔跤,大人們也不禁斥,由他們盡著性子玩耍戲鬧,那麥杆兒散發出的醉人的清香甜膩的氣味啊!
那條溜馬溝里,更是樂趣無窮。溝里終年流著一股清泉,糙木茂盛,是孩子們割糙放牛的第一場地。溝中間夾著一道沙梁,全是紅色的沙粒,光溜溜的寸糙不生。他和夥伴們割滿一籠青糙,就爬到沙梁頂上,從上頭溜下來,像箭一樣快,心裡忽兒忽兒直打飄,比城裡幼兒園裡的溜溜板驚險得遠了,只是磨破了褲子,總躲不過母親的斥罵……
現在,他是一家千餘人工廠的工程師了,尤其在當今開始重視知識的社會生活里,他這樣一個正當中年的科技人員,在工廠里頗受注目。他在《熱處理》雜誌發表過三篇論文,掌握了俄、英、日三種外語,在工廠里尤其令那些被十年動亂耽誤了學習的青年工人羨慕和敬佩。領導已經找他談過話,擬定他為工廠新的「四化」幹部的人選,可謂正當春風得意之時。
眼下,他的肩頭上掛著牛皮做成的車絆,雙手推著這輛也許是從周朝傳留下來的獨輪小車,到塬坡上來拉麥子,他用三種外語所獲得的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無法解決麥子的運輸問題,這兒只需要力氣。
工程師趙鵬推著空車,走上那座干梁的時候,已經氣喘不迭,汗流如注了。他一眼瞅見,妻子淑琴正蹲在麥田裡,左手攏著麥杆,右手揮動鐮刀,剛好割到地頭,直起腰來,抹著臉上的汗水,朝他甜甜地笑著…… 她坐在一捆麥子上,攏一攏被汗水粘住的頭髮,解開包著饃饃的毛巾,把饃掰成碎塊,放到一隻搪瓷缸子裡。再把熱水瓶里的開水倒進去。這是她天不明起來上地對,自己帶到地里來的,麥地太遠,回家吃飯要費好多工夫。她端起缸子要吃的時候,卻發覺忘記了帶一雙筷子來。她從麥捆兒上站起,走到地楞上,在一叢榆樹棵子上折下一根樹枝,剝掉了柔韌的軟皮,露出白色的木質,就有了一雙乾淨的筷子了。
這就是他的媳婦,他的愛人,他的夫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她左手端著大號搪瓷缸子,右手捉著那雙榆樹枝做成的筷子,把泡得膨脹了的饃塊送到嘴裡去,幾乎不用咀嚼,就從喉嚨里滾下去了。她吃得很香,大口大口地喝著水,從喉嚨里傳出咕咕咕的響聲;捉著筷子的指間,夾著一根生蒜薹,就著泡軟的饃饃。
他坐在她跟前的另一捆麥子上,抽著煙,看她吃飯。她的臉上撲著麥穗上的灰尖,被汗水粘和在臉頰上,手心手背和手腕,已經被黑色的粉灰糊粘得十分骯髒了。坡樑上沒有一滴水,要講衛生就得付出勞動,跑到深深的溝底里去洗手洗臉。她的寬闊的脊背上,汗水濕透衣衫,滲出一個大不規則的圓圈。她吃完了,臉上又淌下汗水,撩起衣襟的下擺來抹汗,露出兩隻奶頭來,在蒼蒼莽莽的黃土塬坡的麥田裡,這一切都顯得十分自然,十分和諧,不足為奇。如果是在市里某一家高級賓館的餐桌上,這種動作未免就有失大雅了……他想。
「想不到這干樑上的麥子長得這麼好!」她站起來,提著鐮刀,走向麥擺,「往年給隊裡收麥,這塊地沒用過鐮刀,全是用手拔——猴毛麥子搭不住刀哩!」
他也提著鐮刀,走到麥地頭。麥子長得真好,齊擺擺的麥穗兒金黃閃亮,棵子稠,穗子長。去年秋里分了地,她把這半畝坡地,用鐵杴翻了一遍,種麥時壓了五十多斤氮肥。這是她的功勞,她的成績,從種到收,他沒有到地里來過。他有點歉疚地笑了:「你的功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