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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家正進入第一個五年計劃,需要建設人才,你們好好念書,念了初中念高中,高中畢業念大學,給國家造火車,造飛機,造大炮,造機器……加緊走啊!小鵬鵬!」

    他果然按照那位小學班主任的話,讀完大學了,現在是製造機械的工廠里的工程師……

    趙鵬穿上衣服,坐在河邊上,點燃一支煙,靜靜地坐著。第一次走出黃土塬坡狹窄的河川,至今仍在腦海里保持著清新的記憶。三十多年來,他在城裡上學,後來在城裡工作,每到周日,回到鄉下,在山溝里度過一個禮拜天,又匆匆上班去了。他從山溝里飛出去了,他的父母和弟妹,還在這黃土塬坡下生活著,他的妻子和兒女,也還生活在家鄉的土地上。他的根哪,還是扎在這黃土地里呢!

    現在,準確地說,麥收以後,他就要舉家大小從這兒搬進城裡去了。工廠里可能給他分配下一套兩室一廳的樓房,那是對他這位知識分子的照顧措施,報紙上大聲疾呼搶救中年知識分子,他沾光了,父母已經先後離世,兩個妹妹已經出嫁,一個弟弟也分居另過了。他一家四口搬走之後,沒有什麼牽掛了;以後,也許只有在清明節時,回鄉下來給逝去的雙親的墳堆祭燒一把陰紙……

    「趙鵬叔哎!你也洗澡來啦?」

    他一抬頭,兩個小伙子已經走到跟前,只穿著背心和短褲,衫子和長褲搭在胳膊彎里,嘴角咂著煙,在沙灘上坐下來。這是倆晚輩青年,模樣雖然熟悉,名字卻記不清了。他連忙搭話說:「身上鑽進麥芒了,扎得難受,洗一洗真舒服。」  

    「城裡可沒有這樣好的水!」留著長長的頭髮的一位說,「我一進西安的澡堂子,悶得頭昏,直想吐!」

    「當然,哪裡有這樣好的水呀!」趙鵬附和說,「城市近郊也沒有這樣好的水了。咱們這兒偏僻,現代工業的污染還沒有延伸到這兒來……」

    「叔吔!」光葫蘆腦袋的另一位親切地叫他,「你們廠里有啥活兒沒?俺倆想出去干點活兒。」

    沒等趙鵬回答,留長髮的那位補充說:「俺倆都在公社建築隊於過,蓋房壘牆,沒麻達!建築隊給的錢太少,工資者也不加,幹著沒勁!俺倆想自己包活兒干!」

    「我可沒打聽……」趙鵬心裡無數,又不忍心兩位可愛的青年失望,「我回廠後,問問基建科,看看有沒有修房壘牆的活兒……」

    「好!」光葫蘆說,「趙鵬叔,你要是給咱尋下活兒了,俺可不會虧待你!」

    「什麼話……」

    「這叫信息款——新名詞。」長頭髮小伙並不介意,「這沒啥!也是按勞付酬!」

    他咂著煙,看著這兩位可愛的後生,他們大約都是初中或高中畢業生,沒有考中大學,現在憑自己的手藝掙錢了。他們已不滿足公社建築隊比較低的工資待遇,而要靠自己的手藝去承包工程,掙大錢了。  

    「麥收了,秋種了,鄉里沒事幹了。」長頭髮小伙說,「得自找門路掙錢呀!」

    「咱們在城裡沒熟人。」光葫蘆說,「而今沒熟人,寸步難行哪!」

    他們年紀不大,卻好像十分精通世故,與那些中年和老年莊稼漢絕然不同。在趙鵬和他們閒聊的時候,他們無所顧忌,大聲說話,發表他們的新的生活觀念,完全不屑於像他們的父母那樣只知在黃土裡扒摸,憑種夏糧和秋糧,能掙幾個錢呢!他們大聲地罵人,做視一切,臭罵村裡的幹部,簡直是土匪,拿得的敢拿,拿不得的也敢拿,在實行責任制的過程中,油水全叫幹部們撈了。他們隨意舉出例子來:拖拉機價錢合得極低,隊長占下給兒子開去了;六間新庫房,莊基又寬敞,會計和隊長各占三間,合下的價錢連木頭錢也不夠……云云。

    「撈吧撈去!反正剩下這一回了。」長頭髮說,「地分了,房賣了,他再想撈油水,沒啥撈了……」

    「嘻嘻!真正的貪官污吏……」光葫蘆罵。

    趙鵬聽著,不置可否。這類事,他早有風聞,在村里實行分田到戶的半年時間裡,單是周日回家來,淑琴憤憤然給他說過的就已經不止一件,他勸她少言,吃了虧算了。現在,聽著兩位青年的罵人的話,他心裡激起一股不平的氣浪,想想自己很快就要離開這裡,沒有必要爭論這些事了,就默默地抽菸。  

    「你上班去了,給俺到基建科問問……」

    「可甭忘了!叔哎……」 接連四天,在塬坡上收割了三畝多麥子,趙鵬累垮了。

    他從塬坡上拉回最後一車麥子,卸在麥場上,連著吁出三口長氣,走回自家的小院,就像一棵被鋸斷的樹,倒在炕上了。

    他的臉頰火辣辣地疼,那是高原上太陽的強光對汗漬的皮膚暴曬的結果;他的脖頸疼得不易轉動了,那是牛皮車絆下墜造成的筋肌損傷;肩頭上已經被又澀又硬的牛皮車絆磨得滲出血來了,火燒火燎地疼痛;胸廓長時間受到重負的墜壓,擠得肺部不能舒暢地呼吸,隔一時半刻就要吁出一口窩聚的長氣;腿和胳膊像是不屬於自己這個軀體的部件,完全麻木了,只有小腿肌肉頻頻的抽搐中,才感到那是自己的腿腳;手心和腳心,都磨出血泡了,鑽心似地一跳一彈地疼著;腰椎像是從後腰那裡折斷了,酸酸的,上身和下身不能有機地協調地在炕上挪一下睡姿;渾身上下,沒有一處的肌肉和骨骼能夠從緊張里放鬆下來。

    他沒有洗臉,更懶得洗腳,帶著滿身的塵土和麥芒,倒在炕上了。歇息——解除皮肉之苦,現在比講究衛生要迫切一千倍,沉重而又緊張的體力勞作和講究衛生互相對立了,後者無須置疑地服從於前者了,幾乎是不可逆轉的本能。他想,如果像這樣繁重的勞動長年累月地繼續下去,他會忘記刷牙的習慣的,一年半載不洗一次澡也不會感到有什麼過不去,頭髮和手臉上積滿灰塵和污垢,也不會有什麼不舒服吧!在他接近老年的時候,也就自然地會拐著和許多莊稼漢老頭一樣醜陋的羅圈腿,來往於村巷、田間和屋院內外了。  

    頭一天上坡拉麥的時候,他像一位詩情激發的詩人一樣在心裡吟誦黃土高原麥熟時節的壯觀景象,多情地回味到童年時代的淘氣;夜晚躺在小河的淺水裡,回憶起第一次從山溝走出去,在大平原上看見奔馳的列車的情景,同樣充滿了浪漫的詩意。現在,他連再一次爬上坡頂的心情都沒有了,那滿坡被黃金纏裹的景象引不起一絲的心情,螞蚱的叫聲也顯得枯燥而煩膩,更不想挪動一步躺到小河裡去了。沉重的體力勞動,把一切詩情畫意統統從人的心懷裡排擠出去了。

    過去的四天時間,他的妻子淑琴領著他,從干梁割到西坡,再到東坡,再進後溝……三畝多的麥子,竟然有八九塊地,分散在塬坡的角角落落里。塬坡上土壤結構差異太大,為了使得優質地和劣質地搭配公平,於是就出現了這種結果。要不是淑琴引導,他無法從一條一塊的麥田裡辨認出自己的地塊來。

    頭一天他和淑琴在干樑上收割的時候,塬坡上遠遠近近只有零星的人在收割,他還可以和淑琴在麥捆上調笑親昵一下,而不耽心周圍有誰窺見。第二天,這兒那兒,東塬和西塬,前溝和後溝,到處都有男人和女人在彎腰揮動鐮刀收割了。第三天,收割達到高cháo,整個塬坡上,幾乎每一塊地里都有人頭閃動,從塬坡通村莊的幾條小路上、被來來往往的推車擺滿了,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你呼他叫,變成一個喧鬧的世界了。高cháo延續到第四天,後晌就漸漸退cháo了,大部分條田和坡地上收割一空,只有少數地塊上還挺立著麥子,像劣級剃師在顧客頭上遺下的一撮撮長毛,塬坡上幾乎是被掠劫一空。  

    他躺在炕上,很想喝一碗酸辣的菜湯,卻只能這樣想著。淑琴還在麥場上,也許和孩子正在壘麥捆,也許只是出於防備心理,怕誰家順手扯走幾個麥捆去,三囚天來,除了鹽醃的蒜苔,他沒有吃過什麼菜。餓了,吃兩個饃饃,喝一杯開水,半夜裡才能躺下,而天不明的時候,淑琴又把他搖醒來。她不覺得幾天不動煙火而只啃干饃他是否受得住;而只顧催他跑快,再苦也就這麼一回了!

    他的腦子裡變成一片空白,什麼曲軸淬火試驗,什麼學術論文,什麼日語、英語或俄語,早已逃匿得無影無蹤了,疲勞完全抑制了人的智慧,沉重的勞動使他的腦子頓然變得單純而近於愚蠢了。

    「爸!爸吔——」兒子喊著蹦進門,「快,要下雨了!俺媽叫你壘麥積子!」

    他猛地翻身坐起,溜下炕來,咧著嘴,忍著渾身散了架似的疼痛,走出院,朝西一望,一層濃黑的雲cháo涌過來,蓋住了下沉的落日。那烏黑的雲層眼看著朝東邊竄上來,使人感到恐怖。忽啦一聲,風從西邊掠過,攪得麥糙和黃土漫天瀰漫,冷颼颼的風使人出過汗的肌膚陣陣縮緊。他一彎腰,朝麥場上奔去。

    麥場上,一家一戶所分得的那一條一綹場面上,全被麥捆子擁塞得滿滿的。男人站在麥積子上,把女人和兒女們遞上來的麥捆壘堆起來,用手壓,用腳踩。女人和娃娃們把栽在場間的麥捆拉到跟前,由強壯的女人用木杈挑起來,遞到麥積子上頭去。烏雲已漫到頭頂,天黑下來了,男人粗嘎的喉嚨在催女人,女人尖叫著催逼兒女,整個麥場上,像面臨一場即將洗劫的戰爭一樣,忙亂不堪。  

    「你死在屋裡了嗎?」

    趙鵬剛奔到自家的場頭,看見淑琴時,她迎頭就罵了他一句。

    「眼窩瞎了?看不見天變了呀!?」她又罵了一句。

    他愣呆了一下,刷地脹紅了臉,當著全村男女老少的面,她這樣狠聲罵他,還是第一回,他無所適從了。他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想抽身走掉,去他媽的吧!讓大雨把這些鬼麥捆衝到河灘里去,算屎了!他惱恨地瞅她一眼,心軟了,淑琴的臉上,汗水和著塵土,粘著麥糠,變得像一隻慌急的母狼,嘴巴扭歪了,眼裡布滿紅絲,焦急和氣恨已經完全使那雙活潑的眼睛變得惡煞煞的了。她的衣衫從肩頭撕破了,露出了渾圓的肩頭的肌肉,甚至連上胸部的辱根也暴露出來,她也不顧及什麼了,只是拼命把女兒拖到跟前的麥捆壓到麥積子上去。他沒有抽身走掉,抓住兩個麥捆,拖到她跟前來。現在,此時此地,他不是一位在熱加工上有所創見的工程師,而是一個堆積麥捆的勞力。

    「一點心也不操!像是我一個人的事!」淑琴還在大聲發泄對他的不滿。

    「干叫喚啥嘛!再嚷嚷,我就——」他也火了,「我閒一會兒來沒?」

    旁邊的一位嫂子匆匆閃過,禁斥一句:「大雨來咧!還不壘麥子,斗啥氣嘛!」

    淑琴咬著嘴唇不吭聲了,眼淚卻流下來。

    風愈加猛了,颳得麥捆子在場地上亂滾,誰家遮苫麥積子的葦席被狂風拋到空中,又甩到場外的土坡上。大場旁邊的樹林裡,一棵大葉白楊咔嚓一聲攔腰折斷了,一道閃光之後,天崩地裂似的雷聲在頭頂炸響,大雨嘩啦一聲傾倒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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