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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趙鵬又背對熱烘烘的鄉村土地,面向高遠的星空睡覺了。他參加過許多專業性會議,住過豪華的飯店,睡過一晚要價三十多元的床鋪,那是富有彈性的一種軟床,自然很舒服了。此時睡在小推車上,也覺得挺舒服。看來人的皮肉也沒有定著,全看在何時與何地,可能性又如何了。

    身邊一陣刷刷響,他轉過頭,看見淑琴站在麥堆跟前,用手撩著麥粒兒,忙問:「哦呀!你不看看什麼時候了,還不睡!」

    淑琴在麥堆上坐下,攏一攏頭髮,輕聲說:「我睡不著,想來看看麥子!」

    「麥子在這兒擱著,跑不了哇!有我給你守著,誰也灌不走!」趙鵬說,「你還不放心?」

    「由不得人呀,趙鵬!」淑琴動情地說,「咱們啥時候有過這麼多麥子!」

    是啊!過去頂好的年景里,人均夏糧從沒超過二百斤,十之八九的年份里,都是百斤左右,而小河川道是號稱盆子之地的哩!跟前這一堆麥粒,剛從脫粒機里流出來的時候,幾個老農已經估定不在二千斤以下。這是淑琴和兩個孩子的口糧,即使全年不吃一粒雜糧。放開肚皮也吃不完呀!他坐起來,屈著腿,心裡也很高興,逗笑說:「是嘛!討吃婆突然有了一瓮白面,夜裡睡不著了!隔一陣兒就跳下炕,揭開瓮蓋兒看一回……你呀!」

    淑琴默默地聽著,不惱也不笑,像是在想著什麼,轉過頭說:「趙鵬,夏收後我們真的就走麼?」

    「早說了嘛!你又……」趙鵬說。

    「咱們的地怎麼辦?」她問。

    「早跟你說了,交給隊裡嘛!你咋……」趙鵬已經意識到,淑琴猶豫了。

    「不交行不行呢?」淑琴問,「我不想進城了。」

    「怎麼啦?」趙鵬意料不到,淑琴果然發生變故了。

    「種地有種頭兒了。」淑琴說,「其實,就是收麥時忙些苦些,平時鋤糙施肥,我一個人全乾得了。你在城裡工作,讓娃娃跟你上學,在灶上吃飯,不用你麻煩。我在家種地,給你爺兒們供給吃的,倒好。」

    趙鵬瞅著淑琴,她不是隨口說的閒話,而是經過周密考慮之後的謀劃。她看見自己辛勤勞動的豐盛的成果,眷戀這塊熱土了,可是,這樣一來,把他的計劃又打亂了,就堅定地說:「不行。土地要交給隊裡,我們已經有國家供應糧了,你不進城,我一個粗大男人,怎樣管娃娃?」

    「要是能連收三年,咱們就能攢下餘糧了,再不怕『三年困難』了!」淑琴說著,大約想起她承擔過國家的困難,從中技學校義無返顧地回鄉的往事,「我可是餓怕了……」

    趙鵬大口抽著煙,瞅著淑琴,她本該是一個技校畢業生,現在應該在某工廠里作一個不錯的技術員。可是,她現在卻離不開鄉村的土地了,這兒有豐盈的收穫強烈地吸引著她。

    王秀珍神出鬼沒地走過來,往麥堆上一坐,笑著說:「你兩口兒好親熱,還在說悄悄話?」

    「喲!你個鬼,嚇我一跳!」淑琴說,「你咋到這時候還沒睡?」

    「娃們一天沒吃熱飯,淨啃干饃,我給娃們弄了頓熱飯,才安頓得睡下,我來場裡看守麥子。」王秀珍快嘴快舌,拍著淑琴的脊背,「嫂子!說實話,前幾年咱做夢也沒敢想有這麼多麥子!」

    淑琴瞅一眼趙鵬,沒有說話,對秀珍點點頭。

    「你記得不?」王秀珍問,「那年臘月,多虧你借給我五十塊錢,掌柜的才跟鵬哥去買糧……」說著,又問趙鵬,「你也記著吧?」

    趙鵬點點頭,那是忘記不了的事。臘月里,差不多人家都斷糧,好在趙鵬有工資,可以到渭河北岸的富裕戶人家去買糧食,而秀珍家就更難受了,既沒糧吃,又沒錢買。秀珍朝淑琴借下五十塊錢,趙鵬和她的男人蒼娃搭伴到渭北去了。那時候,糧食作為一類物資,不許流通。趙鵬不熟悉地理和行情,由蒼娃引著,在一個陌生的村子買下一百五十斤包穀,在野地里躲到天黑,過渭河大橋時,被民兵抓獲了,糧食全部沒收了。

    趙鵬再三說好話,也不頂用,可憐蒼娃五尺高的小伙子,哇地一聲哭了,給守橋的民兵跪下來,說他買糧的錢還是借下的……趙鵬的腦海里,永久地烙下了同輩弟弟那張可憐巴巴的臉。

    「啥時候進城呢?」秀珍問。

    「原來想……麥收完了去。」淑琴說。

    「我要是想你了咋辦?好嫂子!」秀珍摟住淑琴的肩膀,「我還欠著你那五十塊錢哩!」

    「早都說過,再不提這話嘛!」淑琴有點生氣地說,「權當人家把我的糧收咧!我和你鵬哥早都給你兩口子說了,你咋又囉嗦出來?」

    「俺不能不還,良心難昧呀!」秀珍豪氣地說,「他今年在工廠幹了半年合同工,掙下幾個錢了,想著明年春天蓋起房來,再還給你,反正我知道你比我手頭松泛……還是非還不可。」

    「再不要提這件事了!」趙鵬說,有點不耐煩,「提起這事,我心裡難受。你知道不?俺倆掏大價買糧,嚇得躲來躲去,跟做賊一樣!」

    「睡吧!天大概快明了。」淑琴說。

    王秀珍站起來,朝自己的麥堆走去。

    趙鵬看看表,四點鐘了,北方的夏夜十分短暫,四點半鐘通常就亮了,現在還睡什麼覺呢,他從小推車上站到場地上,把被子捲起,抬起頭來,東山群峰的上空,已經透出一縷蛋白似的亮色,第一聲知更鳥兒尖銳響亮的叫聲在村莊上空響起,接著就是一群同伴的此落彼起的鬧嚷嚷的大合唱了…… 趙鵬沿著場楞下的漫坡小路來到河川里,黃熟乾枯的麥穗和麥葉上,結著一層薄薄的露珠。收割過的田塊里,齊刷刷的麥茬子中間,夾著一株株剛剛透出地皮的包穀苗兒。為了提早播種,錯開收割和播秋的雙重任務的緊迫時間,莊稼人改變了收罷麥子才種秋的老習慣,在麥子成熟前的十天裡,用一種小巧的插播器具,把包穀種子扎進麥田裡去了。土地連一天的空閒歇息的機會也沒有,黃色的麥子剛割掉,綠色的生命已經勃勃泛起了。

    一條從河岸邊端直伸延到村邊楞坡跟前的南北大渠,把三條東西走向的灌渠串聯起來,組成了一個大灌溉網。灌渠上排列著桶粗的白楊,龐大而緊湊的樹冠已經挨擠在一起了,一陣輕微的晨風掠過,就響起嘩嘩嘩的頗具威勢的響聲。渠岸上繡織著雜糙,馬鞭的長蔓,管糙的長葉,三稜子,長蟲糙,以及苦苣和臭蒿,織成一條厚茸茸的糙氈。大珠露水在黎明的晨光里閃閃發亮,他浸濕了的腳面和腿腕,涼涼的,痒痒的。空氣清涼而濕潤,使人不由地想張開雙臂,鼓起胸脯,吸進這富足的潔淨的空氣。

    每一塊尚未割掉的麥田裡都有人在彎腰揮動鐮刀,每一條通往村莊的河川小路上都有滿載麥捆兒的小推車或架子車在緩緩移動,似乎昨天夜裡根本就沒有停止過,土地承包到戶之後所迸發出來的瘋狂的勞動勁頭啊!

    南北灌渠的渠沿高高地超出兩邊的田地,渠里流淌著清凌凌的河水,水糙在流水中悠悠擺動,有人已經給割過麥子的田地里灌水了,促使被麥子擠夾得又細又黃的包穀苗兒振作起來,茁壯生長。

    在取得了責任制後的第一個豐盛的夏收之後,他要永久性地從這親愛的土地上拔腳了,竟成了最後的一次收穫。

    淑琴居然猶豫了,二心不定了,不想進城了。第一次獲得的豐盛的勞動果實,強烈地誘惑她,吸引她,她不想進城去了。可是,那僅僅是豐盛的收穫果實的誘惑麼?

    雄偉的筆直的大堤,把小河河道通直了,過去被河水任意切割得彎彎曲曲的河岸,現在還看得出殘缺不全的走向。他站在河堤上,一道藍色的清水在沙灘上彎來拐去,嘩嘩流淌,旱季里的河灘上,河床裸露著粼粼的石頭和沙灘。太陽即將出山,秦嶺東山群峰的巍峨的巔峰,被熾紅的霞光融合了,變得模糊不清了。

    應該說服淑琴,不能動搖,夏收完畢以後,立即進城去,他這樣想。

    他不能把汗水再灑到黃土塬坡上,手裡也不必再握那個大約從西周或秦漢傳留下來的小推車的木把兒,……他無法再回到這種原始的生產狀態中來,不是鄙薄故鄉故土,也不是鄙視勞動吧?舉家離土進城,在他們祖輩的漫長的生活史上,將劃開一個歷史性的標記。應該在走出趙村的村巷之前,拜訪一下左鄰右舍,鄉親鄉黨,也該給父母以至祖父祖母的墳頭培一杴黃土。他要離開他們了,活著的鄉親和逝去的魂靈!不論他日後怎樣都不會忘記莽莽蒼蒼的黃土高原之中的小河川道的天地;都不會忘記牛皮車絆和蜷臥小推車的滋味!為了他的鄉親和趙村的後代儘早摔掉那又硬又澀的牛皮車絆,他明白自己應該怎樣……

    趙鵬轉過身,朝村里走來。他要立即回工廠去,讓廠里給他臨時湊合一點房子;家裡的麥子由淑琴去晾曬,不是什麼緊不可待的大事了;一旦廠里把住房安排妥當,他就回來搬家,把淑琴、兒子和女兒,以及吃穿用具,全都搬進工廠家屬區里去。

    走上場塄,趙鵬一眼瞅見,淑琴正在用木板杴攤攪麥子,他向她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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