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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娃娃,亂紛紛從場間跑出來,丟棄下麥捆和正在壘著的麥積子,逃到附近的幾戶人家的房檐下避雨。趙鵬一手拽著女兒,從場間跑出來,擠在房檐下,渾身冷得直打哆嗦。沒有辦法,只好讓雨淋了,如果冒雨壘堆麥捆,就把場面和麥穗踩踏得一塌糊塗;淋過雨的麥捆堆積在一起,兩天就漚壞了,倒不如露天栽在場間。
淑琴沒有到房檐下來避雨,她沒有戴糙帽,一任瓢潑似的大雨澆在頭上和身上,緩慢而疲憊不堪地在大雨里走著,從村巷裡朝回走去,暴雨從地上濺起的泥水,糊粘在褲腳上,撕破的衣衫緊粘著皮肉,依然一滑一溜地走著。幾個女人呼喊她的名字,聲音是親切的,叫她趕快躲到房檐下來,出過汗的熱皮熱肉淋不得冷雨啊!她像沒有聽見,拖著沉重的雙腿,朝西頭走去了,在村巷的狹窄處,被雨霧和牆壁遮住了。
趙鵬心裡一緊縮,有點不安了,他從房檐下跳到雨地里,一踩一滑地朝回奔去。他奔回院裡,一眼瞅見,淑琴在屋裡的小飯桌上倚躺著,半眯著眼睛,嘴唇變成黑色,手腳冰冷得像冰塊一樣,張著哆嗦的嘴唇在喘息。他一把抱起她的軟癱的身體,眼淚涌流下來了……
他劃著名火柴,點燃了麥秸,塞到灶下,拉起了風箱,給她燒一盆擦身的溫水。往昔里,無論冬夏,他禮拜六回到家中,她笑著把一盆冷熱摻半的溫水擱到木頭盆架上,招呼他洗去一路騎車落下的塵灰,已經習慣而成自然了,似乎沒有什麼異常的意思,他現在蹲到灶下,第一次覺得應該供給她一盆洗臉擦身的溫水了。他沒有學會燒鍋燎灶的技能,鍋灶下漚出一股股濃煙,嗆得他鼻涕眼淚交流,依然心地虔誠地拉著風箱,收麥以來的四五天時間裡,她比他吃得少,睡得更少,而幾乎是馬不停蹄,半夜裡蒸饃,熄了灶火又提著鐮刀下地了,臨到他拉著小推車走到地頭的時候,她已經在微明的晨曦里割下一排排麥捆子了。他累得疲憊不堪,她也不是鐵打的身骨啊。
他端著一盆溫水,擱到盆架上,關了門,從她身上剝下濕溜溜的衣褲,扶她到水盆跟前,幫她擦洗起來。她忽然摟住他的脖子,感動得流起淚來,那曬得暴起一層黑皮的臉頰,那雙明顯下陷的眼睛,浮出一縷素有的溫柔和痴情。暴雨來臨時,他們在麥場上發生的口角煙消雲散了,像暴雨過後夏天的夜晚一樣靜謐與和諧。世界上有以各種形式生活著的恩愛的夫妻,或是從事共同喜愛的職業,或是意趣相通。中年工程師趙鵬和他的農民夫人卻是這樣生活在一起,不能說不美滿,不幸福吧?此刻里,他的自我感覺:甚好! 一覺醒來,窗外已是燦紅的陽光,羞怯地灑在院子裡的小柿樹上,趙鵬揉揉乾澀的眼皮,腦里反應著一種逼真的錯覺,似乎不是經過了一個短暫的夏夜,而是整整睡過了一個世紀,從昨晚躺到炕上到剛才睜開眼睛,他沒有小解,也沒有夢幻,甚至連翻一翻身子也沒有,睡得好深沉呀!深沉得像死掉了一樣。敞開的木格窗戶里,飄進一股滾油燙的蔥花的香味,刺激他的鼻膜,卻撩撥不起他的食慾。
「睡著吧!」淑琴走進來,和悅地說,一夜睡起來,她又恢復了素常的麻利和勤快,歡蹦蹦地在後院餵雞,在前院打掃柴枝和麥糠,在小灶房裡烙燙麵油旋餅子。她站在炕前,勸他說,「下雨了,地里場裡濕溜溜的,啥活兒也幹不成,你就美美兒地睡吧!飯做好了,我再叫你。」
她的聲音是舒緩的,和悅的,真誠的;世界上只有自己的真誠相愛的妻子,才有這種舒緩、和悅、真誠的聲音;沒有矯揉造作,沒有虛情假意,沒有表面文章。這種聲音區別於世界上一切聲音,而絕不靠音色取悅對方。自從她和他在這個農家的土炕上有了第一夜同炕共枕的生活以後,20年來,他完全習慣了這種舒緩、和悅、真誠的聲音。往昔里,每逢周末,他從城裡回來,親親熱熱睡過一夜,她天明時爬起來去上工,臨走時總要叮囑他:「美美兒睡一覺吧!在廠里辛苦了一星期,回來好好歇下!早飯等我放工回來做,婦女放工早半點,跟上。你睡吧!飯做好了我叫你。」
窗戶口透進濕漉漉的晨風,涼颼颼的,他這才意識到昨天傍晚下過一場暴雨,他的心裡也舒緩下來,就依著她的話,躺著,卻沒有睡意了。她在屋子裡彎著腰掃地,又用抹布擦洗桌子和椅子,幾天來忙於在田間收穫小麥,層里的家什上落著一層灰塵。她換了一身乾淨的半新的衫褲,頭上頂著一塊方格帕子,防止灰塵落到頭髮里。她挽起的袖管下露出被太陽曬得黑紅的腕子,粗壯而又粗糙,準確而又敏捷地挪動桌面上的茶盤,茶壺,鏡子和瓶子,把它們擦拭得光光亮亮。她的精神很好,精力充沛,根本看不出昨天累得半死的痕跡,反倒因為她換下了那身割麥時專門穿著的破衫爛褲而顯得周正了,精神煥發了。
他躺不住了。他想到昨晚在這個小屋子裡發生的事,是的,她的突然栽倒,不是疾病而是極度勞累,她現在歡歡蹦蹦地餵雞餵豬,掃屋掃院,似乎一夜之間又恢復了。可是,她眼眶周圍的黑色的圓圈卻更加深了顏色,那可不是像城裡的女人塗抹的美的最新標誌。他忽然意識到,在這個家庭里,主要的體力勞動都是她承擔的。二十年來,他明知她在體力勞動上其實根本無法跟他相比,她始終不渝地讓他在周日早晨「美美兒地睡一覺」!她從來不抱怨自己在這個家庭里的負重和苦累。他每月交給她三四十元錢,她已經完全滿足了。現在,他的心裡似乎意識到一點什麼,有點不安了,平靜的心朝一邊傾斜了!
「睡著呀!忙著起來做啥?這幾天拉麥子,還不累是不是?」
他穿上衫子,又蹬上褲子,伸胳膊蹬腿的時候,所有大小關節都變得僵硬了,又酸又疼。精神雖然恢復了,渾身的肌肉和關節的疼痛,卻反而因為一夜的睡眠更加劇了。他笑笑,沒有回答淑琴的話,忍著疼痛,不致臉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故意裝作輕鬆的樣子,跳下炕來了。
她一邊抱怨他不該「早起」,一邊在臉盆里給他倒下溫水,放下毛巾。他在水盆里洗手洗臉,20年來一貫如此,今天覺得不那麼自在,不那麼心安理得了,她又從盆架上撈起牙具杯子,要添水,要給牙刷上擠好牙膏,這也是20年一貫制了,他擋住她的手,揚起粘滿水珠兒的臉,有點激動了,說:「我自己來。」
她一愣,有點驚疑地問:「怎麼了?」
他意識到自己剛才說話太沖了,使她措手不及,想到另外的地方去了。他抱歉似地笑笑,有點傷心,卻以頑皮的輕淡口氣對她解釋說:「我已經覺悟了!從今天早晨開始,消滅咱們之間的『工農差別』!」
她笑了,釋然笑了,愛昵地斜瞅了他一眼,奪過口杯,添上水,橫架著的牙刷上擠好了牙膏,放在桌子上,只需端到手裡,就可以塞進嘴裡去刷牙,待他洗漱完畢,淑琴已經在木桌上擺好了飯菜,只等他捉起筷子來。
「今日消消停停地吃頓飯吧!」淑琴依然用舒緩的聲音說,「幾天都沒有正而八經地吃飯了!趁熱吃,餅子一涼就不蘇了。」
趙鵬坐下,桌上擺著一摞切成方塊的燙麵油旋餅子,瓤軟皮蘇,散發著一股誘人的香味。一盤粉白色的洋蔥條兒,水靈靈的。一碟油汪汪的紅辣椒,攪動人的食慾,她借雨後不能下地上場的閒暇,做下一頓正而八經的早飯,讓他飽餐一頓,彌補幾天來的虧空,他卻問:「咱娃兒呢?」
「在場裡看麥子,」淑琴說,「獵咧雞咧,在麥場裡亂踏亂拱,一時兒不看守也不成。你吃吧,我去換娃兒回來。」
「你坐下吃!」他加重了語氣,似乎下命令,「吃完再去換娃兒回來。」
她又一愣。「那娃兒不餓……」
「你不餓?」他愛憐地說,動手壓著她的肩膀,讓她坐在椅子上,動情地說,「咱們倆今日消消停停地吃一頓飯……我想跟你坐在一塊吃……」
「嚇我一跳……」她幸福地笑了。
他慢悠悠地嚼著餅子,就著脆生生水津津的生洋蔥條兒,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這張曾經像粉桃一樣白裡透紅的臉膛,變成條形的了,黃色上透著黑色;眼睛變得更大了,眼神里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緊迫的氣色,時時準備放下手裡的筷子而去撈起杈把或什麼家具。眼角上密集著的魚尾紋,在略一擰眉時就更加顯著了,二十年,鄉村田野里夏日的驕陽,冬舊的尖利的西北風,把那張皮膚細嫩的臉頰,改變得又粗糙又老相了。
「你吃菜呀!」他把洋蔥條兒夾到她的餅子上,愛撫地說,「吃飯就踏踏實實吃飯,甭三心二意的。」
「呀……」她慌忙接住他遞過來的洋蔥條兒,吞進嘴裡,臉微微紅了,眼裡罩起一縷嫵媚的霧一樣的氣色,「你今日……怎麼了?」
「我今日覺悟了!咱倆應該平等……」
「咱們本來就是平等的。」
「不……不平等!」
「我可沒覺著什麼……不平等!」
「你對我照顧……不……簡直是服侍……」
「女人就該這樣嘛!」
「傳統觀念!」
「我聽廣播上說,要關心科技人員……」
「那是針對社會上蔑視知識的偏見講的!在咱們家裡,應該完全平等。」
「那好,你來燒鍋撩灶,洗衣管娃兒……哈呀,像啥樣兒嘛!」
「咱們搬到市里去住,下班了,誰回來早了誰做飯,星期天一塊洗衣服,就該這樣。你甭笑……」
「城裡的男人都這樣嗎?」
趙鵬還沒來得及回答淑琴的話,一陣咚咚的搗蒜似的腳步聲響進院裡,十五歲的兒子蹦進來,遲疑一下,就從淑琴手裡奪下筷子,嬌氣裡帶著蠻橫,不滿地斜瞅著母親說:「你們在家吃飯,叫我給你在場裡吆豬吆雞……」
淑琴不好意思地盯一眼趙鵬,從盤兒里拿起一塊餅子,遞給兒子,愛撫地笑著說:「媽正準備去換你哩!」
「你呀……」趙鵬笑著說,「淨是培養大男子主義!」
「爸吔!」兒子毛毛這才記起他的使命,「廠里來人找你哩!」
「誰?在哪兒?」趙鵬忙問。
「我不認識。一個大鬍子司機,車在村口停著。」
正說話間,門裡走進一位中年人來,趙鵬一把握住他的手,正是廠里的小車司機老孟,連忙招呼他坐下吃飯。
「廠長叫我來請你,趕緊回廠。」司機老孟也不客氣,抓起一塊餅子就吃,急火火地說,「外商十點鐘到廠,洽談訂貨哩!廠長怕讓洋人給糊弄了,叫我趕緊來找你。廠長說,要是損失了麥子,廠里包賠……」
「什麼話嘛!」趙鵬站起來,忙問,「外商怎麼提前來了?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