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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山上陪你,”大河說,“那個時候我沒得力氣下山了,我一直陪你……”

    他話沒說完,就被山神揪著頭髮拉扯了頭顱,結結實實堵了嘴。神仙舔著他唇齒低低地說,“別說這些……還早,別說這些……”

    大河溫熱的掌心捧住他冰涼的臉。

    大河雖然愚鈍,但是因為別無所求,所以有些問題,一早地就開始思索起來了。他強迫自己去明白那個山神一早就教給他的道理——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這是逃不過的。他這輩子短短几十年,便只能陪他寂寥冷清的神靈幾十年,再怎麼掙扎不舍,他終究要離開,就像他的父輩們,在大山的恆古永恆中沉入寂寂,化骨成灰。他明白,只是捨不得離開。他捨不得離開,但還是得明白。

    只是他沒有想到,先走的那人不是他。

    也就是過了那麼幾個月,突然有一天開始,賴大嬸劉大媽三舅媽之流,再沒有跟大河提起說媒的事。

    原因無他——姑娘們都捨不得縣城的戶口,紛紛急著往城裡嫁去了。

    原本這戶口問題並不算作什麼,住在先富帶動後富的縣城,與住在齊心協力奔小康的山村,並沒有太大區別。只是如今,這戶口涉及拆遷。

    一江春水向東流,亟需抽刀斷水水更流。對著大好河山之中一條蜿蜒數千公里的大好河流,朝廷設想籌劃數十年,宏圖大略終歸一紙報告。

    一紙報告,數次會議,諸多爭論,淹城鎮百餘,移居民百萬,成就千年大計。

    只是不知流芳千古,抑或禍害萬年。

    這輝煌宏偉的水利工程,原與大山深處兩耳不聞天下事的大河毫無瓜葛。水淹城鎮,原本只淹過臨近城市的另一片流域。

    只是有一天一紙紅頭文件突然下發。因工程後期調整,擴大淹沒範圍,將周遭縣城村鎮以及數座大山,統統劃入這永存史書的豐功偉業之中了。

    消息頓時在山水清麗的小山村里炸開了鍋。這調整文件下得倉促,僅餘了一年時間供十餘個大小村鎮搬遷。搬遷賠償款折算方法又各有不同,箇中定有微妙,天朝人民都懂得。

    於是家家戶戶爭著搶著詢問賠償。紅頭文件下來第二天,村支書帶著浩浩蕩蕩一群人往縣政府去了。

    被留下來的村人們追著村支書的媳婦從村頭走到村尾,“那到底怎麼個賠錢法啊?那我們搬去哪裡啊?!”

    “哎呀!我怎麼知道啊!哎呀你們稍安勿躁,他們不是去縣裡了嘛!等他們回來了就知道了!”村支書的媳婦被問的一腦殼子唧唧喳喳,索性躲回家裡看新聞。

    村人們繼續聚在村口大壩子上唧唧喳喳。在被留下來的滿村慌亂焦躁的人群中,大河是看起來最鎮定的一個。

    他鎮定,是因為他大腦一片空白。

    他惶惶然地站在那裡,並沒有關心他的賠償款與他未來的歸宿。錢對他來說沒有意義,而歸宿,他除了這裡,還能去哪裡呢?

    及到村支書領著一幫人汗水淋淋地從縣城回來,用大喇叭哇哇地在壩子上宣布了一通——宣布了什麼內容,大河也絲毫沒有聽進去——並且耐心解答了村人所有的問題,而後散會。大河這才惶惶然地湊上去,問村支書,“是淹哪幾座山?後山淹不?淹到哪裡?”

    “嗨呀!”村支書說話說得臉紅脖子粗,不耐煩地一揮手,“後山當然淹!後山又不高!縣領導說了,我們這裡會淹得連山尖都看不到!所以什麼都不要留,全部撤走!”

    大河定定地站在那裡,村人們唧唧喳喳討論的聲音不絕,而他只覺得萬籟寂寂,而後轟然之間,一聲驚雷炸響在他耳邊。

    他隨著那雷聲筆直地倒了下去。

    醒的時候,是在三舅家的床上,他三舅吧嗒吧嗒抽著煙杆子,見他醒了,叫他三舅媽去倒了一碗白糖水。

    “怎麼了,你這娃?”他三舅問他,“好點沒得?腦殼痛不?”

    他昏沉地爬起來,要往屋外走。

    他三舅拉住他,“把糖水喝老再走!你慌到做什麼去?我曉得你惱火,曉得你喜歡山裡頭,不想走,但是不走也不得行,明年子就淹完了。”

    他仍是搖頭,像中了邪一樣,掙脫他三舅就往山上去了。

    天色已經晚了,山下的旅遊區護欄早早地上了鎖,大河繞小路翻欄杆上了山。兩手空空地,便去躺倒在大石頭上。

    神仙出現在煙雨朦朧的秀麗山水畫境裡,捧住他慘白的臉,“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大河惶惶然地,將他白日裡的聽聞說了出來。而山神神色微滯,竟是有些不可置信。

    “淹山?這山這麼高,要怎麼淹掉?山上飛禽走獸這麼多,他們是要丟下不管了?”

    這點就是神仙孤陋寡聞了。人都可以不管,飛禽走獸算什麼。

    然而低頭思索一會兒,他卻是平靜下來,搖頭道,“我料他們是不能淹了整座山的,頂多是山腳的村落,百多年前山下大澇,我見過。”

    大河竭力搖頭,“村支書說會全部淹掉,山尖都沒有!”

    山神沉默良久,“……如果到時候真是如此,那便是天命了。掙扎不得。”

    大河愣愣地看著他,突然拽住他的袍子,激動地瞪大眼睛。

    他不管什麼天命,只是想問,“那怎麼辦?那你去哪裡?村支書說要全部搬走,我把你的廟一起搬走!”

    山神看著他,淡淡笑了一下,揉搓著他凌亂的短髮說,“瓜娃子,我能去哪裡?我是山神,不管有沒有廟,我都要守著這座山。”

    大河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道,“那我陪你,我留到山裡頭。”

    “你這是什麼傻話?”神仙笑得讓他覺得有些陌生,“你當然要跟村里人一起搬走,留在這裡做什麼?”

    “我不走!”大河紅著眼吼道,“我不走!我跟你一起!他們要淹山,就讓我死在這裡!”

    神仙突然一用力掙脫了他的手,退後一步,皺著眉頭看著他。

    “你要死?這麼年輕就要死?我為了救你遭受天罰,失去大半神力,將我的臉害成這樣——就是為了你這樣糟蹋自己性命?”

    “不是糟蹋!我不想你受罰!我,我不是!我想跟你一起,不是糟蹋!”大河語無倫次地辯解著。

    “哦?”神仙皺眉冷笑道,“你這個意思,倒是我當初不該救你了?任你死在我廟前,就地刨坑一埋,可不就是跟我一起麼?橫豎你都是死,原來是我白受了罰!”

    他這伶牙俐齒,大河哪裡辯得過來,慌得滿臉漲紅,追上來抓著他的手要再訴衷腸,卻被神仙一拂袖掃了開去,“你走吧!該搬去哪裡去哪裡!反正這裡都要淹了,你以後都不用來了!”

    這驟然變故,大河完全地猝不及防,驚恐地瞪起眼睛,他那腦袋裡哪裡是一聲炸雷,簡直是天雷滾滾轟然不絕——他實在不明白怎麼短短几句話就變成了這樣!

    沒等他組織好言語,山神又一拂袖子,他胸口劇痛,驟然脫出了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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