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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待到他說明來意,他弟弟卻是連連搖頭,“哥,不是我說你,你這樣子去,要被人當瓜腦殼的!淹不淹我們那裡,哪裡是你說了算的嘛!而且你又沒得理由,光說山頭有神仙!哪個信喲!我都不信!”
“你幫我寫一哈。”大河仍是說。
他弟還是搖頭,“哎呀!我幫你寫了都沒得用!我說哥啊,你還是回去問一哈拆(阿彌陀佛和諧)遷的事情,秀秀姐那間屋不曉得要賠好多錢!還有,村支書今天也打電話來問你,說有事情跟你講。你在我這裡睡一晚上,明天趕快回去吧!”
他弟弟死活不幫忙,大河在他弟弟不足十平米的租屋內打個地鋪應付一夜,第二日打點收拾一切,又去尋了第二人。
幾年前,曾有這麼一位能書善道的文人墨客,帶著扛炮的攝像師,千里迢迢入山,來採訪一位竹林小哥與他的山神廟。
他偱著名片找過去,那位當年的高名記,因為才華橫溢,短短几年,已在報社當上了中層幹部——是為副總編之一。
這位高副總編戴著一副嶄新的金絲眼鏡,仍是皺巴巴的襯衫,在滿是筆墨氣息的辦公室里接待了大河。並且努力在一堆泛黃的文件夾里翻找,找到了當年沖洗的幾張照片,交給大河。
“哎呀,不好意思,當年要寄給你,結果報社搬遷,一來二去就給忘了。”這位新上任的暫且還官腔微弱的副總編道。他往外頭招了招手,叫了個實習生進來,“小陳,進來。”
不多時慌裡慌張地跑進一個戴著大框眼鏡,皮膚白皙,額頭上長著幾顆俏皮青春痘的年輕女孩子,手裡還抱著一疊材料,“哎!高總。”
“小陳啊,這位是我幾年前的一個採訪對象,也姓陳。他有些文字工作想讓你幫忙。也不長,你就幫他打打字,他說,你錄入,然後列印出來。先給陳先生泡杯茶啊。”
那小女孩搓搓手,頗為認真緊張,恭恭敬敬地就把大河迎出去了,帶到她的位置上——也不過是繚亂辦公桌的一小角,擱著一台老舊電腦。
然後她噠噠地跑去泡了杯茶給大河,端正嚴肅地開了電腦,頗為認真緊張地問,“陳先生,您想寫些什麼?”
及到她得知了大河的來意,恍然大悟之餘,十分驚訝。然而她並沒有露出與信(阿彌陀佛和諧)訪辦領導一般的古怪表情,而是認真地勸告大河,用山裡有神仙這個理由,是不成立的。
然後她代為思索,揮毫潑墨,噼啪打字,為大河寫下信(阿彌陀佛和諧)訪材料一封,是為一封政(阿彌陀佛和諧)策建議書。內容大致為大晗山景區風景靚麗,動植物種類豐富,為環境保護之建議,請求工程改道,保護大晗山景區自然美景。
為了完善這封建議書,她問了大河一系列問題。因為對這件事情十分感興趣,甚至連高老總那幾張山神廟的照片,也拿去彩色掃描,留作備用,此為後話不提。
且說大河拿著那封深有環保大義的建議書,回到信(阿彌陀佛和諧)訪辦,重新核查證件,安全檢查,領取排號單,經過兩日的排號,終於面對另一位和藹可親的工作人員。
那工作人員和藹可親地看完了那封建議書,和藹可親地表示會採納群眾一切“合理”要求,讓大河回家耐心等候,處理意見書會寄回村里。
大河滿懷希望與忐忑,打道回家。剛進村就被村支書逮住,一頓教育——多戶村民因祖屋拆(阿彌陀佛和諧)遷款分配事宜,兄弟反目,姐妹互掐,父子成仇,村支書正從中協調,忙得不可開交,大河還要在這個時候去添亂,破壞文明拆(阿彌陀佛和諧)遷村的形象。再況且他從小看著大河長大,對這老實憨厚的苦命娃兒,一向頗為照顧。告御狀這事水有多深?天朝人民都知曉。他不想看著這瓜腦殼的黑小子一腦袋扎進去再也爬不出來。
大河悶聲不吭,任憑指點。等村支書走了,他煮好一鍋紅薯,背上山去,坐在那祭壇邊,光是發呆。
他傻是傻,還是懂的。山神都已經那樣說了,那塊大石頭他即便是躺上去,也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因此只是挨個剝好紅薯,就陪在廟前發呆。
及到夜深露涼,腿腳酸痛,他一瘸一拐下了山去。而那黑毛的小畜生領著小姘頭鑽出來,將已經涼掉的紅薯挨個啃了一遍,也不見誰來阻攔。
大山的神靈攏著袍子,也只是坐在廟頂上,對著大河坐過的地方發呆。
大河等了兩個月,期間還曾無數次又到省城,詢問結果,得到的回覆都是正在處理中。
兩個多月後一紙紅(阿彌陀佛和諧)頭文件寄到他家。拆開一看,寥寥幾語,瞧著都是人話,卻繞來繞去看不明白。他打電話去念給報社的小陳姑娘聽了,姑娘解釋說,大意是此事是朝廷政(阿彌陀佛和諧)策,不歸省城(阿彌陀佛和諧)管,找他們沒用。
彼時搬遷隊伍已經浩浩蕩蕩,村中絕大多數人家按照朝廷規劃搬往其他城市,只剩下些不滿賠償的還在垂死掙扎,奮力斡旋。景區觀光遊客數量暴漲不絕,人們沒日沒夜地扛著長槍大炮一般的攝影攝像器材,趕往大山深處,只為留住大晗山殘陽將逝的最後一頁。
大河在那每日波濤洶湧的搬遷大浪之中,將秀秀屋裡值錢的家具都送給了搬去臨縣的三舅老倆口,自己帶齊所有積蓄,留下狼藉空蕩的廢屋數間——踏上了往京城的火車。
既然不歸省城(阿彌陀佛和諧)管,京城總該有人能管了吧。
兩日三夜的火車硬座坐下來,他一身臭汗,滿頭塵土,從火車站洶湧的人潮中奮力擁擠而出,輾轉尋到了京城信(阿彌陀佛和諧)訪局。
流程並沒有太大區別,過安檢,排號,反映情況,被要求等待消息。他焦急地詢問工作人員消息究竟要等多久,按照村支書的說法,再過三個月,大水就要淹來了。
“你放心,你反映的問題將會被轉送給有關地方政(阿彌陀佛和諧)府,根據法律,一般情況下他們必須在六十天內辦結。如果你對處理結果不滿意,還有三十天時間提出二次申訴。你回去等消息吧。”工作人員帶著公式化的笑容禮貌地送別他。
不久後他收到回復,朝廷政(阿彌陀佛和諧)策巋然不動,且批覆要求各級鄉鎮和諧處理搬(阿彌陀佛和諧)遷工作。縣城領導聞風色變,致電村支書要求對大河嚴加管教。
村支書俗事纏身,哪裡來時間管教,氣急敗壞尋去大河家——又是人去樓空,大河包裹一打,又去了京城。
他的要求不切實際,罔顧朝廷政(阿彌陀佛和諧)策,之後短短一月內四進四出京城信(阿彌陀佛和諧)訪局,冥頑不化,不依不撓,干擾正常工作,迅速地被列入“非正常上(阿彌陀佛和諧)訪”名單,一去被拒,再去再拒。
這一日他滿心焦慮疲憊再次從信(阿彌陀佛和諧)訪局內走出,正與關心上訪結果的記者小陳姑娘通電話——為了方便與“有關部門”以及小陳聯絡,他專門購置了一部廉價手機——突然聽到熟悉的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