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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將披風鋪在只剩木架子的床上,掀開上面的竹簾,那是一件灰黑色的狼毛披風,做工粗獷,在肩上破了掌心大的一塊,且邊角處磨損得十分斑禿,還殘留著許多污穢的土塊痕跡,是破舊到連三舅都不想撿去接著用的一件披風。所幸上面還有很大一部分地方覆蓋著厚厚的毛層,他摸上去,觸感軟中帶硬,一撮一撮的狼毛糾結在一起,有些刺手。

    幾日後的下午,幫三舅做完農活,他屁顛屁顛地用竹帘子裹著狼毛披風往山上送。

    山神看到披風的時候愣了一下。

    大河眼巴巴地望著他,等他的反應。

    果然山神愣了一下之後便笑了起來,很是開心似的,道,“給我的?”

    “嗯!”大河響亮地應道。他將髒污的土塊都洗掉了,等了倆日才曬乾,還偷偷剪了自己棉襖的一塊襯裡,補在披風肩上的缺口上。補得並不好看,並且沒有狼毛,看上去十分怪異。於是他自作主張,又將自己編的一隻竹螳螂縫在了上面遮住,看起來就像肩上站著一隻耀武揚威神氣活現的真螳螂一樣。

    山神披著那模樣古怪的披風,低頭用蒼白修長的手指戳一戳那隻被固定在肩上的螳螂,戳得它高舉的螳螂刀顫了一下,便又笑了起來,十分溫和。

    日落的時候,大河——因為這一日太過興奮、又跑又跳地圍著披著狼皮的他瘋玩——累得躺在他懷裡打盹,小黑臉上口水泡泡呼啦呼啦的,夢裡也帶著很純粹的開心的傻笑。

    山神老模樣揉了揉他的頭髮,然後偏過頭靜靜地看著這身披風。

    他將冰涼的手淹進厚重的黑毛里,想起了這隻昔日稱霸山林的狼王,想起它咬斷大河父親的脖頸那一刻,也想起大河爺爺帶著鄉親來剿滅它的那夜。

    那些山中冰冷的夜,多少生靈的逝去,這些曾在他面前鮮活而生動的人與獸,恩怨與仇恨,到最終,都只是一抔黃土。

    山神低頭看著大河的睡臉,落日的陰影打在這孩子睡得歡喜的臉頰上。

    他想,他究竟為何會在那場竹葉的雨里出現這孩子的面前。究竟為何,會因那偷偷靠近、觸摸上他泥塑臉頰的那隻稚嫩的手,而動了心神。

    明明百年之後,亦不過一抔黃土。

    他閉了眼。過了良久,復又睜開。

    他拍著大河的臉,神色溫和地喚他,“起來。夜了,山里冷,回去睡罷。”

    開春之後,新的村支書便張羅著讓村裡的孩子們入學。村支書帶著媳婦走家串戶,做了每一位適齡兒童家長的工作,縣裡的政策已經下來啦,響應號召,落實九年義務教育。本來該去年秋季入學的孩子們,遲了半年也沒關係,補一補,也就跟上了。總之是不能再讓孩子們漫山遍野地野跑,耽誤適學的年紀了。

    從山外送來了新的書包、課本和翠綠翠綠的鉛筆,此外還有一板車半舊不新的衣物。說是山外的好心人捐贈的。大河從發到自己手裡的衣服袋子裡,掏出了一張紙條,上面鬼畫桃符,什麼都看不明白。

    “給山裡的小弟弟,小妹妹,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村支書翹著鬍子,用字正腔圓的山外話讀給大河聽。

    大河穿著新衣服挺著小腰板跑去山神面前,舉著小紙條老模樣背了一遍,因為山外話講得沒村支書那麼順暢,加之句子太長,十分難記,所以背得磕磕巴巴。

    山神漫不經心地翻著他的課本,兩隻指頭拎起來,嫌棄地聞了一聞,道,“一股怪味兒。沒有墨香,還能算是書麼……”

    “墨香是什麼?”大河睜著求學的眼睛。

    “墨香是墨的香味兒。”山神道。

    “墨是什麼?”

    山神一拂袖子,地上一塊土塊飛起來,沾了沾山神廟前一灘泥水,在祭壇上寫了個大河的“大”字,道“就是能寫出字的東西。”

    大河扒著他手裡的土塊小心翼翼地聞了聞,也沒覺得有什麼香味兒,很是疑惑地看著他。

    “咳,”山神果斷地結束了這不負責任的解釋,轉話題道,“你再背一句剛才的信給我聽?”

    學校在兩座山之外的河谷里,農田之間的空地壩子上壘起的兩座平房,報紙糊的窗戶,發白的黑板,搖搖晃晃的桌椅。早上去,要兩個小時山路,晚上回來,也是兩個小時。大河每日和秀秀背著新書包去上學,書包里裝著課本,鉛筆,此外還分別有一小包黃豆、兩個土豆或者兩個紅薯,是他們的午餐。

    三舅媽並不太高興大河去念書,因為大河每日回來都十分夜了,幫不上家裡的農活兒,並且還要歪歪扭扭地寫作業,能幫的家務活兒也少了。

    大河也覺得有些傷心,因為每天回來得晚了,去山神廟的機會也自然不多了。若在山神廟待得夜了,第二天早起念書也是要遲的,會被頭頂禿禿的校長叫到操場上,站成一排打手板心子。他不得不從每日都去改成了周末再去。

    不過值得高興的事情是,他可以歪歪扭扭的寫自己的名字給山神看了,並且能夠偷偷省下前一日的紅薯,獻寶地捧給山神。

    山神剝紅薯皮的動作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眨眨眼皮就能剝出一個金黃完整的薯心,一邊用修長的手指掐起一塊送進嘴裡一邊嘆息著,“又冷了,什麼時候你能送我一個熱乎乎的……”

    大河十分愧疚地低著頭。並且覺得十分地捨不得。這天過了,又是好幾天都見不到山神了。

    “山神,我不想去上學了。”他傷心地跟山神說。

    “怎麼?”山神一邊化出浸了水的紅布擦拭指尖一邊抬眼看他。

    “去上學就見不到你了。”大河十分坦白。

    山神眯著眼看他,丟了紅布,扯扯他的臉蛋道,“瓜娃子,見不到我有什麼要緊的。”

    大河瞪著眼睛看著他,十分不解,這真的是很要緊啊!他們不該每日都見麼?

    山神掐著他臉蛋道,“你真是瓜娃子喲,去上學才能趕考,趕考了才能買好多好多糖給我!”

    大河啊了一聲,這一下醍醐灌頂,大徹大悟,在十歲的稚嫩年紀就十分早熟地明白了上學的重要性。

    是為了山神的糖啊!

    從此開始勤奮刻苦,刻苦努力,努力奮鬥,每天瞪著大圓眼睛認真聽禿頂校長並不太字正腔圓的山外話。

    只是他終究十歲才入學,基礎底子是一點都沒有,又缺了一學期的課。加之小腦瓜子並不太靈便通透,早上塞進去的東西晚上便擠出來。縱使再瞪圓眼睛,也看不懂黑板上那白花花的符號。

    因此理所應當地成為班裡的最末幾名,幸而老師們還是很喜歡他的,因為他憨厚老實,並且時常幫班級做事,掃地和搬凳子,與同學關係融洽,悶頭悶腦,從不主動打架生事。對老師也是極尊敬的,時常大睜著閃亮的求學的眼睛、將老師問到抱頭嘆息。

    然後他會在周五的夜裡迫不及待地跑到山上。如果那不是在太冷的冬季的話,他就在那裡住上一晚,跟山神絮絮叨叨那幾日裡他學了些什麼東西,學校了發生了怎樣有趣的事情,禿頭校長又打了誰的手板子啦,秀秀考了第一名被發了一朵好漂亮的小紅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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