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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常常沒有辦法睡覺,被子裡潮乎乎的蟲屍臭味。他悶聲不吭地鑽出被子,還是往山里去。
月亮在樹影的間隙里為他點燈,他踏著沉睡的草葉攀上半山。山神慵懶地倚在廟前的大石頭上,鋪展開的寬大衣袖像一汪綠色的泉水,融化在月色里。
然後山神向他伸出蒼白的手,用水一般溫柔的衣袖蓋住他。
如此過了一段時日,他弟妹漸漸發現他半夜偷跑的去處。有那麼幾次膽大,便偷偷跟著他,但跟到山腳下,往往便不敢再跟了。他們畢竟年幼,那黑黝黝的山林神秘而未知,即使在白日,他們也不敢貿然進去。
入了盛夏,接連下了倆日暴雨,山里雖算不上酷熱,卻十分沉悶潮濕。這天三舅媽又找了茬大罵他一頓,收走了他的碗筷。他照舊偷偷溜去村支書的門口,卻沒人給他開門。
村口住的張叔他爹張老大爺塞了個饅頭給他,並且跟他說村支書生了病,鎮上的醫生看不好,一家大小上縣城醫院看病去了。
從來沒去過縣城的他並沒有聽明白,只是揣著饅頭愣愣地回了家。弟弟妹妹迎上來搶走了他的饅頭,扔在地上踩進泥巴里,他第一次還了手,把弟弟也推到地上,蹭了一身的黃泥巴。
三舅媽打他,只狠狠打在屁股和背上看不見的地方,他不喊痛也不求救,只咬著牙悶聲不吭,眼睛看著一旁的弟弟妹妹。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什麼樣子,只是看到弟弟妹妹神色驚恐地躲進了裡屋。
他心裡洶湧著一種東西,從未在他胸腔中存在過的情緒。他的世界曾經是那樣的乾淨和純粹,只有快樂和悲傷。但就在這一刻,黑白分明的世界裡出現大片暗紅的油彩。
他終於懂得了憤怒。
夜裡又悶悶地下起了雨,漸漸驟雨如潮,嘩啦嘩啦的水聲像要淹沒了這山裡的村莊。
白日裡被他的眼神嚇到的弟妹,晚上又來報復他。他被打得身上到處紅腫,睡不著,在嘩啦的雨聲里似乎聽見不一樣的動靜,警覺地躲開,弟弟往他床上扔來一大坨新鮮的牛糞。
他們撲上來要打他,被他一把推開,這次連妹妹也摔在地上,哇地哭了出來。他不知道隔壁屋睡著的三舅媽和三舅聽到了沒有,只顧著自己奪門而逃。
嘩嘩的雨像小石子一般打在他的臉上身上,讓他身上那些紅腫的傷處更加地疼痛。但痛若成了習慣,漸漸地就連痛感也麻木了。他麻木地向著山里奔跑,手腳都不似自己的。赤腳濺起的泥水被雨淹沒,黑暗中模糊不清的樹木漸次向後退縮,終於那尊低矮的小廟出現在視野里。
山神自瓢潑大雨中現了出來,周身上下像披了一件透明的薄紗,雨水掉落在他身體的周圍,卻無法淋在他身上,
昏暗裡他看不清山神的神情,只是見那翠綠的袍子飄拂起來,迅速地將他裹了進去。
於是那些令他刺痛的雨,便都被隔絕在外。轟隆的雨聲與雷聲似驟然遠去。他周身又痛又冷,卻覺得溫暖,暖得他大聲地哭了出來,像要把生下來這些年的孤單和苦處,全都哭盡。
山神溫柔地擦著他的眼淚,並沒有問他發生了什麼。冰冷的手指摸索到他身上那些紅腫的傷口,他痛得抖了一下,山神便驀地住了手,停了一會兒,收攏手臂將他更緊地摟進懷裡。
正在這個時候,他聽見啪嗒的腳步聲。
他抬起頭,昏暗的雨里出現了一個比他還要矮小的身影。他的妹妹比他還要激烈地嚎啕大哭著、搖搖晃晃地跑了過來,在山神廟前的一個泥坑裡絆了一下,一下子摔倒在地。
他驚訝地回過頭,山神卻驟然不見了蹤影。暴雨再次淅淅瀝瀝淋在他身上。
他跑過去將他妹妹拉了起來,小女孩哭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只指著來的時候的路,哇哇地大哭,扯著他的衣服。
他跟著她跑過去,並沒跑出多遠,山邊小路上折斷了一棵小樹,一溜物體滾落的痕跡。
原來他們追著他跑了過來,天黑路滑,弟弟失足摔了下去。
他趴在泥濘的地上,攀著折斷的小樹往下看,山坡並不陡峭,但下面是一條奔流的小溪。連日的暴雨令溪水高漲,他看到水裡一個沉浮的黑影,他弟弟攀著一根像是溪中小樹的東西,拼命地掙扎。
小男孩驚恐而尖銳的聲音劃破雨幕,刺進他耳朵里。那只是純粹的哭喊聲,但卻像夾雜了魑魅魍魎的叫囂呻吟,在耳邊炸響不斷,混雜著轟隆的雨聲,他只覺得眼前模糊了一陣,又黑暗了一陣。
他呆了一小會兒,被身邊妹妹的哭聲驚醒。
他尖叫起來,“山神!”
他趴在泥水裡,爬轉身,撅著屁股朝著山神廟的方向,那是一個虔誠的跪拜的姿勢,他尖叫著,“山神!山神哎!”
他叫得聲音嘶啞,良久之後,翠綠的袍子浮現在他的身旁。面容俊逸而冰冷的神仙筆直地立在他面前,微微垂下眼看著匍匐在泥濘里的他。
就像九重雲霄之上那許許多多的神仙,垂下眼俯瞰芸芸眾生顛沛浮沉,以那樣一種平靜到漠然的神情。
“你救他!你救他哎!”他跪在地上抓住山神的袍子搖晃,他高仰著他蹭上了泥水的臉蛋,焦急而慌亂。
山神垂著眼看著他,那些淅淅瀝瀝的雨淋在山神的周圍,都被看不見的薄霧彈落,狠狠地砸到他的頭上身上。
然後山神搖了搖頭。
他打了個冷顫,就像皮膚里鑽出無數的小蟲。
“為什麼?”他問。
山神並沒有說話,黑暗隱去了他的面容,他靜默地站在雨里,仿佛與背後黑暗的大山融為一體,又仿佛從未融入過任何事物。
然後他默默地別過頭,看也未曾看在水裡掙扎的男孩一眼,便隱入了虛空之中。
大河呆呆地跪趴在原地,望著山神隱去的地方,那樣純粹的黑暗與未知。山外頭好似打了一陣雷,轟隆隆地炸響在遠處,又像炸在他耳邊。
他愣了一會兒,然後悶聲不吭地爬了起來。
他轉過身去抓住那棵折斷的小樹,一使勁,將它的樹幹完全扯斷下來,抓在手裡當做拐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與泥水,他趴伏在地上,沿著弟弟滾落的山坡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
他的妹妹嚇得連尖叫聲都無法再發出,瑟瑟發抖地攀在山坡上面望著他。
他一路以那根手腕粗的小樹幹作支撐,一步一滑地,一點一點地下到小溪邊,然後攀著溪邊的石頭,向小溪中央的弟弟伸出那根樹幹。
哭得聲嘶力竭的小男孩不敢放開抱著的小樹,一邊嗚咽一邊顫抖著搖頭。
“瓜娃子!抓住!”他喊道,一邊從石頭上探出更多的身體一邊竭力伸長手臂。
正這個時候他聽見妹妹在上面驚恐的一聲尖叫。
帶著碎石與斷木的水波打了過來,瞬間淹沒了他和那根小樹幹。
……
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的床上。
被褥都似被換過了,雖然仍舊陰濕,但卻沒了那股蟲屍與牛糞的怪味。鎮子上來的醫生在屋口和三舅低低地說著話,並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