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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他仍舊不明白,但是他這幾天是那樣難以忍耐的悲傷,他的眼淚已經忍不住掉下來。他在山神面前哭了那樣多次。

    山神嘆著氣,冰涼的手指揩著他的眼角。

    為什麼?

    因為弱肉強食,生老病死,因緣果報,天道輪迴,都是上蒼的道理。

    山神牽著他走回破舊的小廟,用袍子蓋住他,哄他睡著。

    色澤昏黃的月被雲隱去蹤跡,他躺在山神的膝上輕輕地打著鼾。痛哭之後的他睡得那樣安詳,並沒有察覺到深夜山林中的一場細雨。

    鎮守山林的神在黑暗中低垂著頭,冰冷的手指剝開粘膩的糖紙,將那些只屬於凡人的甜蜜和苦澀都放進嘴裡。

    那些細小而溫和的水滴滴落在他腳邊,就像一場寂寂無聲的淚。

    為那些他無法挽留的生命。

    “你曉得不,我寧願我不是神。”

    5、5

    新的村支書從山外來,帶來了一個縣城裡的媳婦,和一台吱吱呀呀的收音機。村支書的媳婦有一雙好白好白的手,大河和其他娃兒擠在收音機前全神貫注的時候,村支書的媳婦就笑著坐在一邊,慢條斯理地往手上抹雪花膏。

    新村支書的媳婦對誰都微微笑,但是娃兒們都不大親近她,也許是因為她太白的緣故。他們也不敢膩在新村支書的周圍討要糖果,因為他總板著臉,雖然未及中年,但有一排威嚴的小鬍子。

    不過那會唱歌的大黑匣子的吸引力還是遠遠大於村支書的威嚴,所以他們還是在每天日落的時候巴巴地聚在新村支書家門口。而村支書雖然法相威嚴,大多數時候還是招招手讓他們都進來。

    只有秀秀不進去,她一個人低著頭站在門口,新村支書的媳婦作出笑容來拉她,她就會一聲不吭地轉頭跑開。自從她老漢去世之後,她就變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不是娃兒們不願跟她玩,是她不願跟他們玩。她整天沉默地待在角落裡咬她的頭髮,只偶爾和大河說說話——或許是因為他也沒有老漢的緣故。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很早,並且接連下了幾次雪。所幸雪並不大,時間也不長,並未到大雪封山的地步。大河還是日日都往半山腰跑,過新年的時候,三舅媽給他也準備了一件小紅棉襖,雖然是去年穿剩的料子重新改的,外頭的布料發白,裡面的棉絮也不太平整,但是洗得很乾淨,穿上去也很暖和。

    大河穿著小紅棉襖一邊笑一邊往山上跑,山神在土祭壇那裡攔住他,於是他一頭撞進山神懷裡。

    “哎喲!樂什麼呢?”山神笑著抱住他,順勢轉了一圈,倆人跌跌撞撞地,大河的手腳掃掉了土祭壇上的竹螳螂。

    “棉襖!”大河獻寶地舉起袖子,然後艱難地從過長的袖子裡伸出黑黑的手爪子,“糖!”

    新村支書的媳婦給的糖可比秀秀她媽媽的紙包糖好看多了,一顆一顆包在透明的塑料小袋裡,圓圓扁扁的,外面是透明的硬糖,中間是軟軟的紅色糖心。一個娃兒只發了兩顆。

    山神很好奇地捻著塑料小袋左看右看地研究學習,“這外面是什麼?能吃麼?”

    大河繼續獻寶地沿著塑料小袋的邊緣扯開,擠出裡面那顆珍貴的紅心糖果捧給山神。

    他眼巴巴地看著山神將幻化出的糖果的精氣往嘴裡塞、色澤水潤的薄唇開合著將那顆糖含了進去,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非常地開心,憨憨地笑起來。

    山神將糖含在左邊腮幫子裡,往他頭上拍了一下,“瓜娃子,傻笑什麼?吃!”

    一人一神含著糖果坐在廟後的大石頭上,大河坐在山神懷裡,一邊艱難地把糖用舌頭壓在腮幫子裡,一邊含糊不清地唱他從收音機里學來的歌。

    歌是山外的歌,說的話是普通話,字正腔圓,都聽不太懂。不過村支書笑眯眯的媳婦會一句一句講給他們聽。

    他煞有其事地挺起胸膛,字正腔圓地唱,“一條‘大啊——河——’額,波喔——浪昂——寬。風恩——吹誒——稻嗷——花,香昂——兩岸……”

    然後他停下來不好意思地用山里話解釋說,“大啊河!是‘大河’!唱的是我!嘿嘿!”

    “喲——大山的子——孫喲——愛太陽嘍——太陽那個愛著——喲——山裡的人喲——”

    “‘大山’!唱的是你……”他仰頭看著山神,繼續解釋道,“嘿嘿!”

    山神摸著他的臉說,“瓜娃子,我聽得懂。”

    “啊!”大河望著他的眼睛裡蠻是敬佩,山神聽得懂山外的話哎,山神什麼都會!

    “山神,你去過山外嗎?”

    山神揉搓著他的發角,“去過。”

    “去買糖嗎?”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了。

    山神噗嗤笑了,“去趕考。”

    “趕考是什麼?”

    “是……”慵懶的山神歪著頭想了想,以十分簡單明了的方式解釋說,“是能令你買得起很多糖的一種方法。”

    大河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十分羨慕,“那我長大了也能去嗎?”

    山神不答,卻只是問,“你想去嗎?”

    “想去!”大河興奮地說,“外面好耍嗎?”

    山神想了一會兒說,“好。”

    “比這裡還好耍嗎?”大河更興奮地問,“有好多好多糖嗎?有好多好多收音機?”

    山神笑起來,揉揉他的腦袋,“你去了便知道了……收音雞是什麼?”

    大河便手舞足蹈地與他解釋起那只能唱歌的方方正正的雞來。

    冬日的太陽去得早,大河戀戀不捨地看著日頭往下落,林子裡溫暖退卻,風簌簌地吹著枯黃的竹,刮著他紅撲撲的臉蛋,他得回家了。他扯了扯新棉襖,風聲穿梭在林間,他問即將被他留下、孤零零在這冰冷的林中的山神,“山神,你冷嗎?”

    山神搖頭,“不冷。”

    大河仰著頭望著他,望了一會兒就將小黑爪子隔著翠綠的袍子貼在他冰冷的胸膛上。那樣冷冰冰的袍子。

    “真的不冷啊?”大河還是巴巴地問。

    山神笑起來,“瓜娃子。”

    大河還是想不通,怎麼會不冷?明明摸起來就冰冷冰冷。廟裡的山神像都頂了塊紅布遮風,山神自己卻還是一件單衣,隨風飄飄。

    好歹也該穿件冬衣才是。可是他有三舅媽給他做新棉襖,山神沒有三舅媽,山神連爺爺都沒有,誰給山神做新衣呢?

    大河下山就悶頭跑回他家的祖屋裡去。爺爺死後,這幾間破舊的土屋子就一直空置著,三舅媽在這裡擺放了些雜物,廢棄的農具上生著青苔和小白菇。

    他鑽進爺爺那間屋,墊著凳子去夠掛在牆上、被竹葉編的帘子蓋住的一件大厚披風。披風很重,腳下的凳子發出吱呀聲響,然後很果斷地坍塌下去,他舉著披風很靈巧地跳開了,並沒有狠狠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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