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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之後,大河站起來,神色空白而呆滯,他弓著腰,一瘸一拐地走到大石頭旁,矮身翻了上去,手腳穿過山神的身體,蜷縮起來,再沒一點動靜。

    大山的神靈過了許久,才能夠抬手去輕輕觸碰他枯黃而乾瘦的臉。大河緊緊地閉著眼,粗黑的眉毛糾結地皺起,那是無法言喻的劇烈傷痛。這具原本高大健碩的身體幾乎不成人形。

    大河臉貼著冰涼的石頭面,幾乎是剎那間就墜入了睡眠。他在外面睡不著,睡不著,從他車禍後醒來的那一刻起,再也睡不著。

    那輛瘋狂失控的大巴士以高速迎面撞來,撞飛了站在它正前方的一家四口,他站在側邊一些,飛出去僅斷了兩根肋骨,然而撞到後頭的石墩上,折了一條腿。而小秋晗,秀秀,秀秀的媽,以及當時在站台上的另外三人,都被活生生地撞飛,碾倒,再活活碾死。那輛巴士撞了人,撞倒了車站站牌,又後退,轉彎,向前沖,再撞一次!然後後退,沖向奔逃的人群,再撞第三次!第四次!一直到撞死七人,撞傷十幾人,撞到路邊一棵大樹,司機頭衝到方向盤上,自己也被撞得頭破血流暈死過去,才終於消停下來。

    事後事故調查拖了好幾月,最終得出的結論,是那司機是個精神病患,追究不了責任,也賠不了錢。朝廷出面撫恤補貼了死者一萬元,重傷者一千元,輕傷不補貼,倉促了事。但是受害者的家屬們聽到傳聞,說那司機固然有精神病傾向,但真正的誘因是:他的單位要搞調配工作,因為沒跟領導搞好關係,遭到惡整,一時想不通,跑出來報復社會。於是有那受害者不服賠償,非要肇事者與他的單位付出代價,四下告狀,法院不受理,朝廷不搭理,媒體也不報導。一年後,朝廷頭頭來省城看察指導工作,省城上下高度重視,派人監視圍堵了所有受害者的住所與工作場所,嚴密防範個別不良分子煽動人民群眾情緒,干擾社會安定和諧繁榮發展。

    這些,都是大河不知道的後話。於他而言,就算要回了再多的賠償,千刀萬剮了肇事者,那些離開的,都再也回不來。他的親人鮮活的笑臉,都成了血,三條人命,血染的錢,交在他手裡,叫做撫恤款。他在醫院裡成日地呆滯,對來關照看望他的三舅和秀秀的大伯,不發一言。他睡不著,再也無法睡著,一天一天,就這麼消瘦下去。

    他不知道老天還會給他什麼,一個人的一生,還要經歷什麼。

    他不知道活著還為什麼,然後他恍惚中記得了這裡,這裡,他唯一可以安眠的地方。微風吹著竹林,帶來草葉的清香,有鳥在林中清脆地吟唱,他可以回到他無憂無慮的童年,除了飢餓,沒有任何的悲傷。就好像這紛紛擾擾繁繁複復的一切,都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在夢裡,見到他編給山神的那隻枯黃草葉的竹螳螂,睜著小石籽做的大黑眼睛,神氣活現地高舉著大刀。

    然後他見到螳螂背後如水般輕薄順滑的袍子,大山的神靈坐在他身邊,嘆息著,傾身將他攬進懷裡。

    那樣溫暖而久違的懷抱。十年了。就像是在昨天。

    山神摸著他凹陷的眼角,面上滿是疼色,“瓜娃子,”他溫和地嘆息說,“瓜娃子,”然後將他的臉按進自己冰冷的胸口。

    大河在他懷裡顫抖著,高大的身軀陡然間倒塌!他縮成那樣無助而惶然的一小團,顫抖著抱住山神的腰,淚水從他乾癟的眼眶裡滑出來,在那場血染的災難之後,他第一次哭了出來,他嘶啞地放聲大哭!

    “哇——嗚啊啊——啊——啊——死了——她們都沒了——都沒了——都沒了——嗚啊啊啊——嗚——嗚啊——”

    他哭得沙啞而聲碎,刺耳難聽,那樣尖銳的痛苦。山神緊緊地抱著他,聽著無盡痛楚的哭喊聲從自己的胸口傳來,他難以抑制的劇痛隔著薄薄的袍子,震盪著神靈死去了數百年的心臟。山神低下頭將臉貼在大河的發頂,嘆息著,覺得自己都要落下淚來。

    “瓜娃子,”大山的神靈說著,聲音輕微地顫抖,他是那樣的為他疼痛,“瓜娃子,別哭了,她們想你替她們活著,她們想你好好地活著……”

    他輕輕地捧起大河哭得淚眼模糊的臉,冰涼的指尖摩挲著他的淚痕。

    “別哭了,別哭了……”他說,他俯下頭輕吻他的額頭,聲音輕柔而顫抖,像是從遠方傳來,又像是在耳邊,“回來吧……不要再離開,不要再去到痛苦裡去……你是山的娃兒,這裡才是你的家……回來,回來我身邊……”

    大河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沒入了山側,山間小路上亮起了路燈,而負責打掃衛生的清潔員——是村子裡的鄒大媽——使勁地搖晃他的胳膊,“哎!這不是大河嘛!起來!起來!別在這裡睡,要感冒!”

    他昏沉而茫然地坐起,呆了一下,才意識到去抹擦臉上的淚水,然而臉頰乾澀,哪裡摸得出半點哭泣的痕跡。

    他茫然四顧,芍藥花在路燈的陰影里開成黑乎乎的一片,哪裡見得山神的影子。

    “大河,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身體好些沒得?”鄒大媽天天在村子裡東家長西家短,一早知道大河家的事故,此刻便有意關心關心他。誰料這小伙子呆呆傻傻,也不知道是不是聽不懂她說什麼,光是四下張望,然後一臉呆滯惶然地搖晃著坐起,一瘸一拐地自顧自走下山去。

    鄒大媽看著他乾瘦的背影嘆口氣,這娃兒從小就造孽,死了媽,死了老漢,死了爺,眼看著生活好起來了,娶了婆娘有了娃兒,一眨眼全家又死光了,也不知是不是真像村民們傳得那樣,是天生的背時娃兒掃把星。

    “造孽喲!”她嘆息著重新揮起掃把,掃走大石頭旁邊、遊人丟下的一個飲料紙盒。

    大河安葬了妻兒與岳母,辭了工作,回了村。他用政府給的那筆撫恤款還清了先前女兒手術欠下的債務,剩餘的都給了他三舅治病。他弟弟即將畢業,還未找到實習,成天焦頭爛額。

    村支書替他寫了個申請,經領導——也就是村支書自己——批准之後,大河在山神廟旁邊擺起一個小攤,除了賣飲料,也賣竹編的各種小玩意兒。慣常賣的是蛐蛐、螳螂與蝴蝶,其他的小動物要貴一些。有些遊人在山下長住幾天,還可以在他那裡按自己的要求訂做,兩三天之內可以拿到一隻活靈活現的小兔子,或者一輛小車,或者精緻小巧的袖珍山神廟。

    他仍住在秀秀家的祖屋裡,占了一間小小的客房睡覺,其他的東西分毫不動,就好像他只是暫時借住,不是這家的主人。

    他每天早上煮兩個紅苕兩個雞蛋,早早地來到山神廟前,擺好攤子,坐在大石頭上,擺一個紅苕一個雞蛋在身旁,然後就低頭默默地吃自己那份。吃完了,就盤著腿坐在石頭上開始編竹子。編到第三隻蛐蛐的時候,第一批遊人差不多就爬上山了。

    中午他吃早上來之前蒸好的饅頭下肉乾,有時候也炒一兩個小菜帶來,照例是要分山神一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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