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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河“啊!”了一聲,扒著竹葉的小手抖了一下。

    螳螂媽慢條斯理地繼續往下吃,吃完了眼睛吃嘴巴,吃完了頭吃身體。

    山神垂著長長的袖子站在他身後,一邊陪他看著,一邊用自己塑像頭頂的那塊紅布擦吃完紅苕的手。

    然後山神抬手招來山泉,洗淨了那塊紅布,他彎下腰,捧著大河淚痕累累的小黑臉,一邊用紅布擦拭,一邊溫和地道,“你哭什麼?”

    大河一邊哭一邊搖頭,他也不知道,他的腦袋是很笨的,只覺得心裡難受。

    “為什麼要吃他哎?”他哭著問山神。

    山神冰涼冰涼的手摸著他的小腦袋,“我說了,為了生娃兒,螳螂媽吃了螳螂老漢,才有力氣生娃兒。”

    “她是不是餓了?給她吃紅苕好不好?”

    山神急忙把剩下那根紅苕揣進寬大的袖子裡,“不好。螳螂媽不吃紅苕,就吃螳螂老漢。”

    大河止了眼淚,仍是覺得心裡難受,他想不通這個道理。可是山神說是這樣,那就是這樣了,山神是沒有錯的。他紅著眼睛地重新看向那片微微顫抖的竹葉,螳螂媽把螳螂老漢吃得只剩半截腹部,他看著螳螂媽鼓鼓的肚子,那裡有螳螂娃兒,螳螂老漢變成的螳螂娃兒。

    他想到新的螳螂娃兒,便破涕為笑了,手裡攥著自己編的竹螳螂,想著一個娃兒不行,還得給它再編幾個弟弟妹妹。

    但是也正在這時,一隻大雀鳥唧唧叫著從樹上掠下,一口叼走了肚子鼓鼓的螳螂媽。

    “啊!”大河又驚叫了一聲,仰頭看著那雀鳥跳上一節枝頭。

    他急忙拉扯山神的袖口,拼命指著頭頂的鳥兒,“鳥!鳥吃了!”

    山神抬頭望著那隻鳥兒,神色平和地嗯了一聲。

    “救她哎!你救她哎!”大河低叫著搖著山神的袖子。螳螂媽也要被吃掉了,螳螂娃兒也沒了,螳螂一家都沒有了!

    山神卻搖了搖頭。

    他眼巴巴地望著山神,見對方無動於衷,於是又焦急地仰頭看那鳥兒,卻見鳥兒已經昂著頭將螳螂媽吞進了肚子,只留下兩節螳臂脫落下來,唧唧歡叫著又飛遠了。

    他哇地又哭了出來。

    山神彎著腰十分有耐心地給他擦眼淚,就著鹹濕的眼淚,把他沾了泥的小臉擦得黑亮黑亮。

    “為什麼……為什麼不救她……”他哽咽著。

    山神摸著他光滑的小臉蛋,神色平靜,溫和地說,“瓜娃子,哭什麼呢。這些都是山裡的道理。螳螂媽吃了螳螂老漢,是道理。雀兒吃了螳螂媽,也是道理。將來鷂子吃了雀兒,也是道理。有一天鷂子老了,會被風吃了。這些都是道理。不能救,也救不了。你不讓雀兒吃螳螂媽,它又能吃什麼去呢?”

    他淚眼朦朧地仰頭看著山神,山神說的話他半懂不懂,聽不大明白。可是山神總是對的。

    他每日裡揣著小祭品來跟山神玩耍,每日裡便聽山神說那些山裡的道理。大部分是聽不懂的。他眼神茫然地看著山神的時候,山神就用冰涼冰涼的手掐他的臉蛋,叫他瓜娃子。瓜娃子在他們那裡是罵人的話,可是山神罵他的時候,和三舅媽罵他的時候完全不一樣,山神說這話的時候,聲音總是柔柔地,拂在耳朵邊上像暖暖的微風。

    村裡的其他人都看不見山神,不,他們根本就不上山。自從大河爺爺送葬的時候颳了陣竹葉雨,村里人說什麼的都有,再也不敢上山了。他每天滴溜溜跑進山的時候,也會有小孩兒跟在後面笑罵,但追到山腳下,他們就一鬨而散了。

    他問過山神,為什麼以前叫了山神那麼多次,都不出來,直到爺爺下葬的時候才出現呢。

    山神捏著他的臉頰肉說,瓜娃子,因為你不信我啊。你終於信我了,你才看得見我。

    可是爺爺也信山神,爺爺信了一輩子,為什麼看不見呢。

    山神溫和地說,因為他不是信我,他是怕我。他沒有敬,只有畏。

    “山神,山神哎,”大河趴著山神廟的土磚問,“爺爺為什麼怕你哎,你會懲罰他嗎?爺爺說我老漢遭了你的懲罰,是真的哎?”

    山神躺在廟頂悠閒自得地剝著紅苕皮,捏著紅紅的苕肉放進嘴裡,舔著指尖斜著眼看他,挑了挑眉毛說,“你覺得呢?”

    大河想了半天,不好意思地說,“我摸過你的臉,你沒有罰我哎。”

    山神翻身而起,翠綠的衣衫飄一飄,眨眼到了他近前,倆手揪住他麵皮往倆邊一扯,扯出個豁嘴模樣,笑著說,“這不是在罰你麼?”

    3、3

    他跑山神廟跑得太勤快了,漸漸地連三舅媽都狐疑起來,懷疑他在山上養了什麼動物,別是把狼崽子當成狗養了。直到有一天終於抓到他偷藏紅苕,就算坐實了判斷,他三舅媽高聲打罵他,整個村子都聽得見,扯著他的耳朵將他揪到村委會的壩子裡,“偷倌兒!這瓜娃子就是個偷倌兒!我以為他一天到黑憨吃傻脹!結果是偷了糧食去養白眼狗兒!哎呀老娘才是遭孽喲!”

    他被打得半邊臉蛋通紅,額頭上蹭了幾塊黃泥巴,灰頭土臉地,被三舅媽拉扯得站立不穩,低著頭咬著唇不吭聲。

    村支書從外頭急急地跑進來,絡腮鬍子一抖一抖地,“哎呀!怎麼打娃兒!紅萍同志,你有話好好說啊!這打娃兒是什麼道理!”

    鬍子村支書將他從三舅媽的手裡解救出來,給他擦乾淨了臉拉扯整齊了衣服,作慈祥和藹狀地問他,“大河啊,你說說,這紅苕是要拿去哪裡啊?”

    他悶著頭不吭聲。他三舅媽就在後面罵,“還不是拿上山餵狗兒去了!要不就是餵他那個死鬼爺爺!瓜娃子!背時你先人板板!拿著老娘的糧食去山裡頭養鬼!”

    他昂著頭瞪著眼睛看他三舅媽。山神是神仙,不是鬼!

    “紅萍同志!有話好好說!別嚇著娃兒!山裡頭沒得鬼!”村支書一邊勸著架一邊哄他,“大河啊,你老實跟我說,紅苕擱到哪裡去老?”

    村支書的女兒秀秀聽見熱鬧,從屋子門口往裡張望,看見他被自己老漢護在後面,就沖他做了個鬼臉,十分可愛地眯著眼笑了一下。秀秀跟他同齡,從小受村支書教導,是村里唯一不欺負他的孩子,但也與他不很親近。他跟誰都不親近。

    他被村支書哄了半晌,畢竟是個沒心機的孩子,村支書說說謊的娃兒是不好的,他也懂的,小時候爺爺也是這樣說的。所以最終還是老實地交代說,拿去給了山神。

    村支書於是帶著他三舅媽,他弟弟妹妹,還有一大群看熱鬧的村民和小孩兒們,上了山,到了半山腰的山神廟。一簇金黃的野油菜在山神廟前開得燦爛。山神的土祭壇被他每日用衣服蹭得乾淨,上面擺滿了烤過的紅薯,和一些竹葉編的小玩意兒。其中一些紅薯因為是前幾日的,便有些萎焉,不過沒有發霉發餿——那些擺放太久而爛掉的,都被他埋進土裡了。

    三舅媽一看見她家的紅苕被白白地浪費在這裡,就粗紅了脖子耳朵,揪著他又要打罵,被村支書慌忙攔住。他抱著腦袋跑在前面,三個人圍著山神廟追追拉拉,那些看熱鬧的大人小孩都在外面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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