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他弟弟那年即將高考。與他的哥哥,和村里其他只識得逗貓惹狗的娃兒不同,他這弟弟是個自小就十分聰明的娃兒。雖然也逗貓熱狗,但是惹了禍事從來找得到理由,振振有詞地將自己推脫乾淨。小時候跟大河一起從山泉里撈出來以後,他像被泉水泡亮了腦子,讀書一直頗有成效,最後成為全村僅有的幾個考上高中的娃兒——當然,他的學雜費大部分由大河資助。
而現在他極有可能成為全村僅有的一隻考上大學的金鳳凰。
“哥,”他低著頭,坐在大河吱呀吱呀的鐵架子床邊,便十分猶豫地表示,“我下半年如果考上了大學,那學費就沒得法子……”
他紅了臉,覺得有些強人所難的愧疚,但是轉念想到,出省打工賺錢,也是為了他哥好,而且等自己讀完了書,掙了大錢,再轉頭還給他哥便是。於是便足了底氣,繼續勸道,“屋頭今年收成也沒得好好……老漢他得了風濕,一落雨就不好幹活。妹兒明年要讀高中了……”
大河低頭編著竹葉,生了老繭的大手靈巧地將一個用竹根削的小輪子用白線綁在竹葉編的車身上——他在照著他的老貨車,做一輛巴掌大的小竹車。
然後他如他弟弟所預料地,終於點頭答應。
他弟弟滿心歡喜而去,並且洋洋得意——在這麼多人前仆後繼的失敗之後,只有他掌握了說服的要點:他這個哥哥好聽點叫質樸,難聽叫愚鈍蠢笨,半點沒有賺大錢的志願,用糖衣炮彈來誘惑是沒有用的,其實只要點明家裡很困難需要你賺錢的道理就可以了。
大河背著一個掉色且邊角破爛的背包上了半山。將包里各類的零食壘在祭壇上,他最後放上了一大包包裹嚴實的龍鬚糖。
“我要走了,去很遠的地方。過年才回來。”他看著無盡虛空的大山深處說。
“你留倒慢慢吃,下雨的時候要收進廟裡。”他認真地囑咐道。
然後他將塞在背包深處的小竹車拿出來,跪在山神廟前,他彎腰小心地將它與螳螂一家和他後編的其他小動物擺在一起。
“這是我的車,我很要喜歡的。”他說。然後側過身,他小心翼翼地,摸了山神的臉。
他彎腰跪在山神廟前,將腦袋貼近山神像,作出一個摟抱的姿勢。從後面看上去彆扭而可笑——因為他是那麼高大而健壯的男人了。
翠綠的袍子靜靜地站在他身後,清俊的面上冰冷而毫無神情。而後在他起身的那一瞬,悄然隱去。
10、10
大河的離開,並沒有造成什麼改變。春天仍舊是那些歡快的鶯雀,夏天仍舊是那些怒放的花草。及到了秋天,山神廟前的竹葉開始泛黃,而大山的神靈蹲在竹下,看著兩隻螞蟻頂著食物匆匆回巢,便覺得山中歲月是如此的安寧祥和,好似千百年來,並沒有任何變化。
他瞧著螞蟻發了半天的呆,並且在心裡為每隻進出蟻穴的小東西編了號,連它們每一隻出巢回巢的路線都清楚明了。最後有那一隻小蟻,因為被風吹走了原本在它行進道路上的枯葉,失了回家的方向,慌亂地四下奔走。他蹲在那裡,只是看著,直到它終於碰上另一隻同伴,頂頂觸角,兩隻一起爬山涉水地回家。
山神一直看到它們平安抵巢,才站起來。他返身回了山神廟,選了個慣常的姿勢,舒舒服服地倚靠在上面,換了個地方繼續發呆。
呆了不一會兒,他揮揮袍子,廟裡面大河藏的那隻竹編的小貨車便飛了出來,落在他手裡。
他翻來覆去地玩弄研究它,弄清了它的構造,卻並沒有自己動手做一隻的打算。將小貨車放在傾斜向下的廟檐上,他鬆開手,小輪子靈巧地轉了起來,那車溜溜地滑下去,啪嗒落在下頭的竹葉堆里。
他抬抬手,把它召回來,放在廟檐頂端,又繼續滑下去。
來來回回玩了老久,他托著腮斜靠在廟頂,繼續思考著一個他思考了幾月的問題——這造型古怪的東西,有輪子,倒是像車的,後面拖了一個敞開的盒子,倒的確可以坐上許多人,只是沒有馬拉著,要怎麼在平地上走呢。大河這瓜娃子,是忘了編兩隻馬給他。
他靠在那裡發呆。有一隻毛茸茸的小黑兔便從廟後的大石頭後面探出了頭。小兔子全身烏黑,只有屁股頂上有團白。頂著小白屁股,它拱著鼻子一點一點地蹭過來,咬咬地上的碎草,又咬咬竹子的落葉,隨即吐掉。
等山神注意到的時候,它已經在啃小竹車的木頭輪子了。
山神驚叫了一聲,連忙揮手將落在地上的小竹車召回來。然而小兔子——自然是看不到他——眼見著奇怪的小玩意兒嗖地飛走了,嚇了一跳!幾蹦竄回大石頭後,過了一會兒偷偷地又探出頭,卻見那小竹車在山神廟頂上。
覺得新鮮,它幾蹦幾跳又竄上了低矮的山神廟,繼續拱著鼻子歪著頭,拿門牙去磨那木頭輪子。
山神捉著車頭要將那小車拎起來,結果這次它死咬著不放,整隻身體都被吊上半空,亂七八糟地扭動,四隻小爪子在空氣里刨來刨去,眼見著咬不住了要往下摔。
山神哧地笑了一聲,化出身形來,將小兔子連同車一起接進懷裡。
他翠綠的袍子帶著暖意,與山林相通的氣息並沒有引起小兔子任何驚嚇與不適。十分習慣地趴在他臂彎里,小兔子繼續緊咬著車輪不放。
山神又扯了兩下沒扯動,於是便抬手化出一顆塑料小袋包裝的糖果,十分唏噓與捨不得地撕了袋口,他將它攤在手心去逗那小兔子。
結果小兔子偏頭湊著糖果動了動鼻子,絲毫不為所動地繼續啃輪子去了。
“哎……”山神沒轍了。
他將糖放回自己嘴裡,一邊含著一邊苦笑著看著小兔子一點一點地將一隻小木頭輪子啃成了碎渣,又蹭著鼻子去啃另一隻。
“哎……”山神含著糖,手指擺弄著它柔軟的小耳朵,吐字含糊地感慨說,“小畜生,這是我的寶貝,你曉得不?你就這麼啃了?”
小兔子又再接再厲地多啃了兩隻輪子,突然豎起耳朵轉了轉。
它回頭看向大石頭,它媽媽從草叢一頭跳出來,幾蹦竄去了窩的方向,不一會兒又跳出來,四下轉著耳朵,似乎在找它。
它終於丟下小竹車,一蹬腿從山神懷裡蹦出來,頭也不回地奔著那隻大兔子去了。
而山神看著它們蹦遠的身影,只是笑笑,低頭撥弄撥弄那遭孽的小竹車,四隻輪子被啃了三隻,竹葉做的車身也被扯得亂七八糟。他摸著它苦笑了一下,將它兜在袖子裡,伸長身體靠在廟頂,又發起呆來。
幾千公里之外,跨越千山萬水的另一頭,大河,也在發呆。
他面前是一尊法相森嚴的自動販賣機,花花綠綠的瓶子擺在裡面,怎麼摳都摳不出來。
他今天早上忘了灌開水在水瓶里,滴水未沾地跑了一天的車,實在是渴得厲害。抓耳撓腮地對著那龐大的機器,他徒勞地將手裡的一元錢貼在機器右側、一塊突起的方塊區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