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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蹲在他旁邊繼續編竹葉,卻不是昨天那隻兔子。
山神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道,“這是什麼?”
“螳螂老漢。”
“不是有了麼?”
“被秀秀拿走了。”大河很歉疚地搔搔頭。
山神笑起來,揉揉他腦袋說,“瓜娃子,有過了,就行了。”
大河並不明白那道理,就像山神曾經說過的很多很多山裡的道理一樣。但是山神的話他是很聽的,於是惋惜地放棄了螳螂老漢。他只能繼續編那隻小兔子。
山神一邊撥弄著剩下的螳螂媽和螳螂娃兒,一邊繼續昨天的提點,逗他道,“秀秀好嗎?”
大河並不明白,直愣愣地說,“好啊。”
“昨天你們去做了什麼?”
“拿鉛筆。”大河說。
“然後?”
“然後回家了,”大河直愣愣地說。
他不好意思地低頭,“我本來想再去地里藏一個西瓜給你,三舅媽叫我去磨豆子,一整袋,磨到很晚了。”
“瓜娃子,我還圖你那點西瓜?”山神一臉正氣地說,“你前天晚上就該一口氣兒藏兩個。”
“啊!對哦!”恍然大悟。
眼看著這話題要岔遠了,山神又淡定地繞回去道,“她沒跟你說什麼?”
“啊?說什麼?”大河仍是愣愣的,想了想,覺得昨日跟秀秀在路上自然還是說了很多話了,可是卻不明白要怎麼全部答給山神。
只能老老實實地從頭開始講:“她說,那支鉛筆是她媽在鎮上買的,本來有三支的,現在寫完了,只剩下一支……”
山神嘆了口氣,瞧著這孩子呆呆傻傻的性子,也是不會瞧出那女孩子有什麼心事了,於是便直白地問他,“你喜歡她麼?”
大河更愣了,“啊?”
“喜歡她麼?”山神揪揪他的臉皮。
“什麼喜歡?”大河愣愣地問。
“哎……”大山的神靈覺得自己難得凡心未泯、管一管這萬丈紅塵的閒事,便遇到了一個不開竅的小瓜娃子。尋常山林里,公兔子見了母兔子,公狼見了母狼,螳螂老漢見了螳螂媽,也不就那芝麻看綠豆看對了眼的事兒,怎得到了這小瓜娃子身上,就變成又需要換成簡單句子去解釋的事情了。
“你啊……看到她歡喜麼?”
大河愣愣地,想了想,點頭。他跟秀秀自小玩到大,是那麼熟悉的好朋友,見到當然歡喜了。
“她對你好麼?你想對她好麼?”
大河又想了想,覺得秀秀以前時常將糖分給他,讓他可以用來獻寶給山神,自然是對他極好的,而他從小就關心秀秀,自然也是一直對她好的。於是又點點頭。
“覺得她好看麼?”
大河又努力想了一會兒。捏著螳螂媽的山神志得意滿,準備在少年點頭之後果斷地說出一句“這不就是喜歡她了”。
豈料大河頂頂老實地答了一句,“我覺得你好看。”
這次換山神愣住了。
大河等了半晌沒聽到下一句,抬頭看到山神收起了笑容的冷淡神情,突然便覺得慌亂與百口莫辯,竭力澄清道,“真,真的啊。不是說謊……”
山神溫和地笑了起來,仿佛剛才一瞬而過的冷淡只是一張面具,他老模樣揪了揪大河的臉,十分驕傲、毫不謙遜地道,“瓜娃子,我是神,當然比你們凡人好看。”
7、7
大河縱然再愚鈍,也察覺到變化——最近山神越來越少地摟抱靠近他了,連搓揉他腦門的時候,都少了許多,甚至越來越少地主動與他說話。可是當山神開口時,又仍是那溫和的樣子,好似跟往常沒有什麼不同。
也許是因為他長大了,這可能便是長大的道理了,他深知自己十分悶呆,縮在被窩裡抱著頭想了好多夜,果然仍是不能明白。
秀秀去過一次山神廟,增添了不少膽量,之後便總是熟門熟路地去山神廟那裡尋他,蹲在山神的祭壇前欣賞那些竹編的小玩意兒,然後等大河編一個新的小玩意兒給她——她曾嘗試連螳螂媽螳螂娃兒和其他小玩意兒都一起拿走,但是大河堅決不給了,只說照模樣新編給她。
他每次蹲在山神廟前挽著竹葉,秀秀便坐在他身邊長久地不走,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說著話。大河不是不情願與她說話,可是她一出現,山神便沒了蹤影,接連好幾次之後,大河便愈發頭疼苦惱起來。
那一年的秋天,山谷里經了一整年風調雨順,收成頗好,甚至有那幾天大河不得不歇了學校的課,幫著家裡收割糧食。好不容易有閒暇時間,秀秀總來尋他,一會兒說她家裡的農活忙不過來,需要大河幫手,一會兒說豬圈裡的豬起不來,擔心是害了豬瘟。再不就是主動要求陪著他去山神廟“祭拜山神”,順便看他新編的那些小玩意兒編好了沒有。渾渾噩噩忙忙碌碌了一段下來,大河苦惱地發現,自己竟然有整兩周沒見到山神了。
他夜裡實在苦惱地睡不著覺,也不顧明天天未亮便要起床摸黑上學,便翻身爬下床,輕手輕腳經過隔壁床上熟睡的弟妹,如小時候一樣踩著月光往山上去了。
那一年氣候偏暖,都及了晚秋,仍有未死的寒蟬高昂地鳴泣。他一步一步踩在落葉上面,腳底的嘩啦聲碎在寒蟬的泣音里。
山神廟前一片黑黝黝的竹林陰影,低矮的小廟孤單而寂寞,大石頭上空空的一片。
他站在廟前,四下里張望了一會兒,山神才從廟頂上現出來,仍是慵懶地倚著小廟,偏頭看他。只是臉都隱在陰影里了。
大河興奮地迎上去,只是這次來得匆忙,並沒有準備進貢的吃食,他憨笑著站在山神面前——便只是憨笑罷了。
山神看他樣子,並不像幼時受了欺負無處可去,於是問,“這麼夜了,怎麼了?”
大河有種如幼時一樣撲進他懷裡的衝動,只是山神並沒有張開雙臂迎接他,他便只有憨憨地站在原地,光是笑。然後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我想你了。”
“……”山神陰影里的面容看不清神情。
久久沒聽見山神回應,他抬起頭,然而仍舊什麼都還未看清,就被揉著頭髮把腦袋按回去。
他被迫低著頭,眼睛裡看見剛才還倚在山神廟前的翠綠的袍子出現在觸手可得的近處,柔滑的質地裹著裡頭細瘦的腰,若隱若現。過了許久,才聽見大山的神靈低低一聲嘆息,“……瓜娃子。”
山神牽他在大石頭上坐下。林子裡雖然也吹著絮絮的晚風,但並不算冷,且他如今個子高大結實、穿得也足夠,所以並沒有受到如幼時一般被山神的衣袍遮蓋溫暖的待遇。
兩個人肩並肩靜默地坐了一會兒。大河問,“山神?”
“嗯?”
“為什麼每次秀秀一來,你就不見了?”
“她不信我,”山神淡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