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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以前見那些城裡人,都是用錢包在這個位置啪地貼了一下。

    這時候幾個背著書包的高中生遠遠地走過來,瞧見他古怪的動作,哈哈地笑成一團。末了他們走過來跟他說,“哎!不是那樣拍!要刷交通卡,你有交通卡嗎?”

    “沒有的話,你去前面那台機器,那台用紙幣。”他們又跟他解釋說。

    大河在他們的幫助下成功地買到了一瓶橙汁,用彆扭的普通話道謝之後,他回到車上。然而回味了一下它的價格,卻不太捨得喝了。

    除了秀秀的要求和山神的糖,他是從來不會將錢花在這些奢侈的飲料零食上的。這幾個月來,他三餐都在工地吃或者買一些便宜的盒飯,幾套洗得發白的衣服,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開銷,他將他幾乎所有的工資都存了下來。

    他弟弟在盛夏的時候,在鎮上托人打電話給了秀秀她大伯的朋友,輾轉把消息傳遞到了大河那裡——他弟弟光宗耀祖,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專科學校,需要多少多少學費云云。大河立刻將當時攢的兩千塊匯了回去,加上家裡的積蓄,三舅又出去東奔西跑地借了一些,總算湊齊了學費與前期的生活費。而之後的生活費與下半年的學費,則又要從大河這裡盼了。  

    這座鋼筋水泥的城市在深夜也燈火輝煌,不眠不休,幾個值班的工人圍在宿舍門口破凳子上打牌,而大河坐在床上,正對著敞開的門口,借著外頭昏黃的燈光,用草葉編著一隻巴掌大的鳳尾蝴蝶——工地附近沒有竹子,他只能換了材料。

    工人們習慣了他的沉默寡言與不合群,並沒人搭理他。而他獨自端坐,專心地擺弄了許久,然後停下來,看向一旁柜子上的半瓶橙汁。

    他拿起它喝了一口,仍是覺得甜膩非常,有些古怪。然而這種甜度應該是討山神喜歡的。

    將編好一半的蝴蝶放在枕邊,他蜷著身睡下。在門外刺耳的吵鬧聲中,他合上眼,並且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像一場夢,高大的樓宇,陌生的口音,川流不息的街道,燈火輝煌的夜晚,一切都高速運轉得仿佛幼時收音機里高亢激昂的戰歌。

    他長久地閉上眼,終於在那喧鬧與紛亂的背後,聽到了千里之外大山的聲音,鳥叫蟬鳴,風簌簌地吹過竹林,山泉溫柔地拍打著石頭,翠綠的袍子滑過他耳邊。

    他在那虛幻的真實中,終於沉沉睡去。

    秋去冬來,落葉鋪了漫山遍野,又掩上一層薄薄的雪,稀薄的白色掩蓋不住下頭枯萎的黑黃。山神立在廟前,看著一隻竹上最後一片葉打著旋兒落了地。  

    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他轉身回了廟後的大石頭上,一拂袖掃了雪,躺在上面發起了呆。

    半大的小黑兔又探頭探腦地蹦了出來,頂著厚厚的毛在雪地里滾了一滾,一路踩著小坑從石頭前蹦過,跳到山神廟頂上又跳下來。

    山神早已藏好了廟裡那些竹編的玩意兒,於是只是淡定地看著它上躥下躥,小屁股上一團白晃悠來又晃悠去。

    等到它開始啃他泥巴腦袋上那塊紅布了,山神才突然從發呆中驚醒。哭笑不得地現出身去拎開它,抱在懷裡使勁揉了一揉。兔子滿腦袋凌亂的黑毛,顫著小紅鼻子嗅嗅他,然後去啃他翠綠的袍子。

    山神任它動作,橫豎是咬不壞的。抱著它又發了會兒呆,大山的神靈突然彎起嘴角笑了一笑,對它說,“瓜兔兒,要過年了,你曉得不?”

    大河背著一個大背包,擠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又擠了大半天的巴士,走了小半天的山路,終於帶著一嘴的鬍渣一身的臭汗,回家過年。

    他妹妹正半夜摸出來上茅廁,給突然出現的黑大個嚇了一跳,哇地尖叫一聲,院子裡新養的土狗開始汪汪地吠叫。

    後來他妹妹喝住了土狗,把他帶進了房。家裡就那幾間房,他妹雖然女大十八變,長成了小姑娘,還是只有與哥哥們同住一屋。而他弟弟大張四肢躺在另張床上,卻是鼾聲如雷,雷打不動。  

    “睡得像豬一樣,不管他!”他妹妹雀躍地說,“哥你給我帶了什麼?”

    他拿出一包特產給他妹妹,是工地上的老前輩介紹他買的。他妹妹興奮地拆開,見是一包華麗包裹後略顯精緻的桃片糕,驚喜立刻少了大半,然而一想到那畢竟是來自大城市的特別的桃片糕,她又得到了小小的安慰。

    “你光帶吃的,都不曉得給我買條裙子。”她一邊接受安慰一邊抱怨道。

    “啊……”大河語塞了一會兒,老實地說,“我給秀秀買了裙子。”

    “哦喲!喝喲!哎喲!”他妹妹嫉妒地尖叫起來。這都沒有吵醒鼾聲如雷的弟弟。

    大河納悶地搔著腦袋,“去年臨走的時候她喊我給她帶,你也要啊?你沒說啊。明年買給你嘛。”

    “哼!”他妹妹說,氣鼓鼓地收起桃片糕。

    她雖然氣憤,但仍然十分好奇,想纏著大河問新奇,然而大河並無心與她描述那紛繁雜亂的世界,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東西,他拎著個小包要上山去。  

    “不要去了!大晚上黑黢黢的!有狼咬你!”他妹妹見他死不悔改,恨鐵不成鋼。

    大河沒理她,一身臭汗地去了。

    春雪之後的山路有些滑,一年未曾有人走過,有些路上已經被枯萎的草木遮掩。大河在沿途的障礙中摸黑跑上半山,跑得太急,又長久地缺乏運動——大城市裡分工細,他在工地上就主要負責開車送建材,搬運之類的活兒都是旁的工人干——竟然有些喘。

    他喘著氣跑到黑黢黢的山神廟前,黑夜裡幽森森的一切仍是他記憶里的樣子。他突然就覺得眼眶有些發熱發脹。

    “山神,”他喘著氣喚道,“山神……”

    “我想你了,”他喘著氣對著大山深處說,“我想你了。”

    而山林里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沒有月亮,陰沉沉的黑。與往常一樣,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然而他卻像終於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裡,絲毫不覺得恐怖與畏懼。他滿心地安寧與歡喜,就地盤腿坐下,摸黑將小包里的東西一一擺在祭壇上。  

    幾袋糖,一瓶橙汁,幾隻形態各異的草葉編的蝴蝶。

    “這個要這樣擰開喝。”他對著黑暗的空氣說,然後替山神擰開了橙汁的瓶蓋。

    然後他疲憊地走到山神廟後的大石頭旁——路上的這幾天都未能好好地睡一覺,他實在是困頓極了——抖開特意帶來的一件舊棉襖裹在身上,他倒頭蜷在石頭上開始睡覺。

    然後就這麼簡單地平靜地,只隔了一小會兒,就輕輕地打起了呼嚕。

    黑暗與寂靜在深夜裡無盡的蔓延。在那無盡的虛空之中,終於化出了大山的神靈的影子。

    他坐在石頭邊,揚起一邊翠綠的袍子,溫柔而悄無聲息地蓋住了大河。

    另一隻手端著那瓶擰開的橙汁,橫看豎看研究了半晌,他喝了一口,然後在黑暗裡眨巴眨巴眼睛,覺得甜得有些過了頭。

    但是他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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