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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娃子,”山神嘆道,“你不會用竹竿打下來?”
“啊!對哦!”大河收到啟發一般驚叫起來。
山神往他笨腦門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把,剛要教育說,“下次……這手上又是什麼?”
大河手臂上也紅腫了一塊。
“搬書的時候砸到的。”大河說。
“在學校里?”山神問他。
“嗯。”大河點頭。
“老師讓你搬的?”
大河搔搔腦袋,“秀秀讓我搬的,她是學習委員。”
山神挑了挑眉毛,啼笑皆非地靜默了一會兒,揉著大河粗硬的頭髮。少年仿佛雨後的小竹般在不經意間便拔高生長開來,幼時尖瘦的小黑臉已經蛻變出略顯深刻的輪廓,濃眉大眼,五官端正而明朗,是令人覺得舒心安全、值得依靠的面相。
“秀秀老讓你幫忙?”他揉著大河的腦袋問。
“嗯。”
“是你主動幫她,還是她叫你?”
大河很努力地想了一下,“都有。”
山神便笑了起來,揉巴揉巴大河的腦袋,他加重了語氣道,“瓜娃子!”
大河很迷茫地偏頭看他,不明白他這一聲喚為了什麼。他生得高大而堅實,學校里的女孩子老愛讓他幫手做做這個,做做那個,秀秀因為跟他很熟,喚得便更是勤了。他沒抱怨過,並且覺得理所應當。女孩子們都小小的,做不了太多事情。
山神揉著他腦袋還要繼續提點他,突然就抬了眼看向山路的那邊。
大河跟著抬起頭去,就看見扎著兩條馬尾辮的秀秀出現在遠處的路上。小姑娘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小衫,挽著褲腿露出比大河白上許多的小腿,手裡攥著一朵路上揪的梔子花。
大河再回過頭來,山神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大石頭上的西瓜和他。
秀秀遠遠地就停下來,仔細地看了看山神廟周圍。四處都是一片翠綠,夾著梔子花的白,蟬鳴鳥叫聲從林子深處傳來,是一副簡單而生動的畫。土磚砌成的山神廟整潔而乾淨,祭壇上擺著各式的竹蚱蜢、竹螳螂,還有幾隻巴掌大的竹雞、竹鴨——大河近期喜歡上了編小動物。
她遠遠地望著,並且覺得這個地方跟小時候大河的三舅媽說他偷東西那次,並沒有太大變化,也並沒有她和其他孩子們一直想像的那樣孤僻和可怕。
她還在嘗試令自己適應和喜歡上這個地方,大河便已經跳下石頭走向她了。高大的少年低下頭看到她的發旋,面上是很純粹的驚訝,說,“秀秀,你來做什麼?”
“我到處找你,你不在村頭,就來這裡找了,”秀秀說,聲音並不大,自從她爹去世之後,她的聲音便一直是這麼低低軟軟的了,仿佛很萎頓而弱小似的。
其實這話說得並不當真,她哪裡都沒找,猶豫了很久,就直接來這裡了——這麼多年,大河一到無需農活的空閒時間就跑去了哪裡,已經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情,根本無需“找”。
然後她眼尖地看見大石頭上被掰成幾塊的西瓜,“你藏在這裡吃西瓜呀。”
大河黝黑的臉上便露出窘迫的神情來,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嗯了一聲。並且環顧四周,發現山神當真是不見了。
秀秀徑直地就往大石頭那裡去了,因為跟大河很熟,所以自己拿起了一塊西瓜啃了一口,“你冰過。”
大河原本是慌忙跟在她後面想阻止她的,奈何也沒有任何理由,眨眼之間便眼睜睜地看著她往山神的西瓜上啃了一口,頓時心裡頭暗自啊了一聲,並且心虛地望向林子的深處。
他還從來沒遇到過屬於山神的吃食被人家啃了一口的情況呢,那可是連剩了半塊紅苕都要藏進袖子裡的小氣山神啊。
秀秀一邊啃著西瓜,一邊又繼續跟大河說,“我的兔子你做好了麼?”她周一就跟大河說要一隻小兔子,可大河說自己沒編過,得試試。都試了一周了。
大河低頭看看手裡被攥得有點變形的小兔子,捏了一捏,捏回原狀,便拿給她看,“做好一半。”
秀秀看看它,覺得它長長的耳朵很是可愛,並且活靈活現,便咧開嘴笑起來。小姑娘生得清秀而乾淨,笑起來幾分羞澀與尚未成熟的美麗。只是嘴角沾了一塊瓜籽,看上去像顆煞風景的媒婆痣。
大河被她笑得有些臉熱,並且總覺得這裡是他和山神的小地方,被外人進來,仿佛遭到打擾似的,也不知道山神會不會高興。他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地就想快點帶著她離開。
“你找我有事啊?”他問。
秀秀抬起臉來看他,聲音軟軟的,“我的鉛筆忘在學校囉,寫不到作業,你陪我去拿回來嘛。”
大河啊了一聲,真心地覺得惋惜,並且大方地說,“我有鉛筆,借給你!”
秀秀搖著頭不太高興地說,“我就要我的鉛筆,我媽從鎮上買回來的,比你的好看。沒有它我不寫作業啦。”
大河腦子直來直去的,總覺得這事情想不明白,為什麼沒有那支鉛筆就不寫作業了,但是班裡成績第一的學習委員不寫作業是個大事情,並且也被對方邀請一起了,於是便只能答應道,“好吧,我陪你去拿回來。”
秀秀還要拿一片西瓜,大河跟在後面越看越覺得替山神心疼,待秀秀掰走那一片,他便將剩下兩片整整齊齊擺放在石頭上。
“你怎麼不吃?”秀秀問他。
“給山神的。”大河說。
秀秀不以為然地嗯了一聲。她對他這種神神叨叨的行為已經習慣,並且知道他雖然在這方面很古怪,但是其他方面的好處已經多過了古怪這一點,所以並不覺得是缺陷了。
走了兩步,她又覺得來到這個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來的地方,如果沒有帶走更多的戰利品,仿佛好像白來一樣,於是又折到祭壇那裡,撥弄撥弄上面的竹螳螂說,“這個給我嘛。”
然後自顧自地拿走了大河在那一年新編的螳螂老漢。
大河跟在後面追了兩步,更覺得心疼了,“是山神的。”
“你再編一個嘛。”秀秀說。並且深刻地覺得自己應該擔負起讓大河脫離這座古怪的小廟、變得正常一些的責任。
大河跟著她往山下走,一邊走一邊盯著她手裡的螳螂老漢,總覺得想一把撈回來。然而從小與秀秀一起長大,與她極為熟悉,並且慣常地關心幫助她,又不好真的去搶。
猶猶豫豫之間,已經走出老遠,他回頭望了望,孤零零的山神廟還立在那林里,並不見翠綠的袍角。
第二天是周日,仍舊無需上課。大河起了個大早,省下了早餐的紅苕,蹬蹬跑去山神廟。山神老模樣在那裡等他,只是並不如幾年前一樣張開衣袖將他接進懷裡了——因為他與山神一般高了,撞進去後臉貼臉的樣子著實奇怪。
他將熱騰騰的紅苕獻寶地奉獻給山神,而山神捏捏熱度,很是讚賞地點點頭,倚在廟頂上慵懶地慢條斯理地剝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