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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總會微微笑著摟住他,寬大的袍子覆在他身上,月色那樣暖而明亮。
終於有一日他一臉興奮地跑上山,高舉著一團在他過往的話語裡被極其羨慕地形容了無數次的東西,“小紅花!小紅花!”
突然閃現在空氣中的山神將他摟了個滿懷。這個時候的他已經較剛入學的那年高了不少,撞進去臉就貼到冰冷而堅實的胸膛。
他興奮地收攏雙臂反抱住山神——他當年瘦弱短小的手臂如今也足夠滿滿地環住山神冰涼的腰背——“看!小紅花!”
“喲!”山神笑著說,接過他遞來的那朵小半個掌心大的、紅紙編的花,那已經被他手心的汗攥得有些濕黑了,“你考了第一?”
大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是第一,是勞動模範。老師說,我掃的地最乾淨。”
然後馬上又驕傲地抬起頭說,“老師說了,勞動最光榮!”
兩人互相摟抱著,山神退了幾步順勢倚坐在了廟後的大石上,拂動的袍子將上面新編的竹蚱蜢給掃了下去,大河趴在他胸口憨憨地笑,臉上是興奮的通紅,“我的!送給你,給你的。”
山神光是笑著看他,眯得彎起來的眼睛好看又溫柔。大河愈發地覺得臉蛋發燙起來,十分興奮並且手忙腳亂地,“我給你戴上!”
他笨手笨腳地掰開小紅花後面的回形別針,要往山神翠綠的袍子上戳。
結果當然是戳不進神靈的袍子,別針像是十分柔軟地彎折了起來。
“咦……”他發出懊惱的聲音。
山神接過那朵花去,左右端詳了一會兒,修長手指扯了後面的別針,將那朵花往袍子的領口處貼了一下,然後它就仿佛粘上去了一般,柔和地與那絲綢般的料子連在一起了。
大河傻傻地笑了起來,輕輕地伸手去摸了摸顫抖的花瓣,覺得十分好看。然後退了一步,看著戴著花的山神,愈發覺得好看起來。
然後馬上他又意識到這個樣子的山神像極了站上講台被老師表揚的三好學生,當即哈哈地笑了起來。
“笑什麼?”山神捏著他兩邊臉蛋扯著。他便順勢又撞進山神懷裡,為了解救自己的臉蛋,遂去撓山神的痒痒,兩人翻滾作一團倒在大石頭上,笑鬧不已。
6、6
山裡的歲月總是流淌得很安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下種子,秋天便迎來收穫。夏天漫山遍野鳥雀蟬蟲的鳴叫,冬天便只剩下簌簌的雪與沉睡的寂靜。仿佛千百年來都不曾改變。
七月的時候梔子花照舊開滿了山坡,並且沿著山間的小路的兩邊像雪花一般蔓延而上。清澈而靈動的香氣撲鼻而入,仿佛要順著血液的流淌盈滿腦袋,然後再隨著口中呼出的溫熱氣體飄回山林。
少年赤著腳,踩著碎落在地的梔子花花瓣向半山行走。他皮膚黝黑,有一雙清澈而明亮的眼睛。手裡捧著的一個半大不小的西瓜滴落了一些水下來,墜在他因穿著短褲而露出大片銅色肌膚的大腿上,再沿著堅實有力的肌肉曲線,順著長腿下滑到腳踝,滲進土裡。
穿著翠綠袍子的山神倚在山神廟前,神色平淡,一動不動地望著山林的深處。長久的沉默與靜止令他仿佛與他背後連綿不絕的青山綠水融為一片,仿佛一副美麗卻虛幻的畫,遠遠地,掛在永遠觸摸不到的虛空里。
而後他聽到少年的腳步聲,回過頭,接著那冷淡的面容上僵著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幾乎是剎那間,那副山水與神靈的畫便鮮活而生動起來,他從翠綠綿延的背景中突顯,臉上綻開一個溫和而平靜的笑。
少年捧著西瓜快步走來,頓在他面前,然後只剩了傻傻的笑。
山神笑著回看他,看著那殷紅的西瓜,一開口——那青山綠水的詩情畫意便瞬間隱去了:“冰過沒得?要冰了才好吃。”
少年響亮地應了一聲,“冰了!”然後將那已經被切過、只留了瓜皮相連的西瓜掰開,分了一大塊給山神。
果然是冰涼冰涼的,在井裡浸過許久。
大河捧著那剩下的西瓜,跟山神一起並肩坐在大石上,並不吃,而只是看著山神傻笑。山神全身心都只放在那汁液滴答的西瓜上,熟練地將已經被切成一長片的西瓜從中間掰開,十分優雅地啃去了最甜的中心,然後伸出舌尖舔一舔唇角的水漬。
他將瓜籽吐進紅布里,轉頭看了看大河,道,“瓜娃子,笑什麼?”
大河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仍然只是憨笑。將剩下大半西瓜放在一邊,他低頭編著一隻巴掌大的、竹葉做的小兔子。
他越大,話便越發少了。也不像幼時喜歡大睜著眼睛攀住山神問那許許多多的問題,更多的時候只是帶著好吃的上山,然後安靜地坐在山神旁邊,編他那些竹子,偶爾抬頭看見山神優雅的吃相,便只是笑。
山神神清氣爽地啃完了一整片西瓜,便問他,“這幾日在學校里學了些什麼?”
大河攥著未完成的竹兔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老實回答,“不知道。”
山神好笑地看著他。
“我聽不懂,”大河用長長的兔子耳朵不好意思地搔搔後腦勺。他是真的很努力了,然而還是一直毫無長進,並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愈發比不上聰明善學的同齡人。
他歉疚道,“昨天老師讓我把課文抄十遍,所以昨天晚上沒有來。”
然後他飛快地補充道,“但是西瓜昨天晚上就藏在井裡了。”
山神挑著眉毛很正兒八經地說,“瓜娃子,我還圖你這點西瓜麼?”一邊說一邊就把剩下半個西瓜也攏到自己那邊去了。
大河憨憨地笑,對他護食的行為毫無異議。低下頭,他又繼續編他的那隻小兔子。
“這是什麼?”山神問。
“兔子。”
“給我的麼?”山神老模樣問。
“秀秀的。”大河老實回答道。
小時候他也常編一些竹蚱蜢竹螳螂什麼的給其他的孩子,所以山神對這個並不屬於自己的貢品並沒有覺得意外。重新掰下一片西瓜,山神挑著紅心咬了一口,偏頭看著大河粗長的手指靈巧地擺弄那些葉片。
大河今年剛滿了十五歲,因為能吃又能幹活,個子竄得很快,現在已經與山神差不多高。只有當他低下頭去,山神才能看到他黝黑的脖頸。
“這是什麼?”山神突然又問。
大河困惑地抬起頭,順著他的視線,抬手摸著自己的後脖子。然後他恍然地啊了一聲,那裡有一道已經結了血瘡的小傷口。
“前天從樹上不小心摔下來,刮到石頭了。”他老實地答說。並沒有意識到如果當時那塊石頭再大一點再尖利一點,他就會有生命危險這件事情。
山神不經意地微皺了下眉頭,但幾乎眨眼間便恢復平和清淡的神情,抬起手老模樣揉了揉少年變得粗硬的頭髮,“你沒事爬樹做什麼?難道西瓜在樹上?”
大河不好意思地又搔搔腦袋,“雞毛毽子,秀秀踢到樹上了,我給她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