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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細小而溫和的水滴滴落在他腳邊,就像一場寂寂無聲的淚。
為那些他無法挽留的生命。
“你曉得不,我寧願我不是神。”
顫抖著搖頭。
“瓜娃子!抓住!”他喊道,一邊從石頭上探出更多的身體一邊竭力伸長手臂。
正這個時候他聽見妹妹在上面驚恐的一聲尖叫。
帶著碎石與斷木的水波打了過來,瞬間淹沒了他和那根小樹幹。
……
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的床上。
被褥都似被換過了,雖然仍舊陰濕,但卻沒了那股蟲屍與牛糞的怪味。鎮子上來的醫生在屋口和三舅低低地說著話,並聽不清楚。
他揉著眼睛,只記得自己也被大水衝到了溪中的小樹上,他抱著那棵樹,護著他的弟弟,雨一直在下,浪頭一波比一波大,弟弟一直在哭,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多久,弟弟又累又困,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暈死過去,又被他搖醒。後來迷迷糊糊地好像聽到山坡上大人的呼喊,像是三舅他們找上來了,後來便記不清了……
有人在扯他的被子,他轉過頭,看見妹妹趴在床邊,兩隻眼睛又紅又腫。一點也不像她平時驕橫霸道的樣子。
“老漢,哥醒了。”他妹妹回頭說。
醫生和三舅便都過來看他。他和他弟弟被撈上來之後都得了感冒,各自發起燒來,弟弟的身體好,第二天晚上便退了燒,倒是他因為營養不良、出事的那天晚上又挨了打又挨了餓,睡了兩天才醒。
三舅媽用家裡存著作種糧的米,熬了滿滿一大碗大白米粥給他,看著他悶頭吃得吸吸呼呼,面上的神情就有些尷尬,想對他笑,卻又不太習慣對他笑的樣子。
村裡的小孩都不再招惹他了,他們都聽說他那樣大膽勇敢,敢淋著暴雨爬下山坡、跳到暴雨的小溪中去救平素里欺負他的弟弟。他的弟弟說他的眼睛好亮好亮,在夜裡都能看清楚山路。他的妹妹說他有山神保佑,那天他先跪在地上求山神保護他,然後才爬下山坡,後來他們果然都平平安安。
他身上所有古怪的地方都變成了他的神秘與神奇,雖然他還是不太愛說話,但他們都願意圍著他,看著他悶著頭用竹葉編出一隻一隻精巧好看的竹蛐蛐,他們用各自的小玩意兒跟他交換竹蛐蛐,他們帶他去地里偷玉米和黃瓜,他們允許他來甘蔗地里他們用甘蔗稈堆出的“秘密基地”……
他從來沒感受過那麼多外來的關照,一時間無法適應,他的反應總要慢上一些,無法跟上他們的節拍。他只能默默地編自己的竹蛐蛐,聽他們嬉笑打鬧。
只是在妹妹又一次叉著腰跟大家炫耀她哥哥有山神保佑的時候,他抬了起頭。
“沒有的,”他說。
但他的聲音太微弱,嬉鬧的孩子們並沒有聽到,他們還是聽她妹妹手舞足蹈地描述那時候的驚險和神奇,即使當時她哭得幾乎什麼都看不清楚。
他低下頭去。
“沒有的,”他低低地又說了一遍。
山神沒有保佑他。他和弟弟泡在水中掙扎的時候,山神就站在那裡,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站在他哭喊的妹妹旁邊。一動未動。
沒有的。
夜裡他趁弟妹熟睡,踏著熟悉的月光走到山神廟。他已經歇了十幾日沒有上山。雨季快要過去,月色太白淨,甚至生出寒冷的意味。他站在那座低矮的山神廟前,看見祭壇上擺放著他送給山神的螳螂媽螳螂老漢,已經被連日的雨泡得發黃髮黑。
山神倚在廟頂上,偏著頭看著他。
“為什麼?”他問那天晚上同樣的問題。
山神看著他,並不說話。
他低下頭沉默著,月色下他黝黑的眼睛蒙上一層暗灰的色彩。他九歲了。有一些一直在懵懂中的東西,終於也發出了芽。
“你那個時候也是這樣子看著我老漢遭狼吃了?”他低頭問。
山神回憶了一會兒,開口道,“是。”
他抬頭看著山神,山神翠綠的袍子在夜風裡搖擺。夜裡的風那樣冷,而他終於發現,一直包裹著他的只是這樣纖薄而虛無的袍角。
為什麼對方能夠這樣平靜地說出這樣的話?
他覺得難受,什麼東西在他小小的胸口裡激盪,太難以忍受。比起挨餓和挨罵,比起被三舅媽追打,比起被村裡的小孩們戲弄,比起夜裡潮濕而腐臭的被子,還要令他覺得難受。他好像失去了什麼,又好像終於明白他其實從來沒有擁有過。
但他卻哭不出來。
他背過身去,他知道山神依舊那樣平靜地站在他身後,他邁開步子跑了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那裡。那些樹木的枝葉在昏暗裡齊刷刷地後退,沒有作出任何挽留,而他也不願意被挽留。
他跑回那間黑暗的屋子,蒙上被子。
醒來以後他吃到香噴噴的玉米饅頭當做早飯。三舅媽現在願意提供給他吃食,同時也支使他做一些家務。他九歲了,能做的家務有許多,甚至能夠跟著三舅下地幹活,扎一紮甘蔗,收一收穀草。他像在大山里被單獨放養長大的孩子,終於回到人類的村落,而他那樣快速地融入進去,就像從未離開過。
只是那片青翠的綠色一直縈繞著他,他在每一個月色皎潔的夜裡輾轉難眠,他每每趁著夜色跑出山腳下,又倒著跑回來。他不想見到那樣平淡而冷漠的山神。但他又那樣矛盾而難耐地想念著,想念著那些幻影一般的溫柔。
直到那一天帶著霧的清晨,血紅的鞭炮碎片瀰漫了村莊的天空,轟隆的炸響如雷,驚吠了村中所有的狗。
他跟著三舅,牽著弟弟妹妹,暈暈沉沉,迷迷糊糊。秀秀的哭聲刺破了煙塵,讓他打了一個森冷的寒顫。
村支書的病撐了幾月,進了縣城還上了省城,花光了家裡還算豐厚的積蓄,還是在四十幾歲的壯年去了。
他呆呆地站在鋪了一地血紅碎片的堂口,看著那些大人們走來走去,秀秀的哭聲在裡屋,聽起來嘶啞而尖銳。
村支書家的親友都來幫辦喪事,喇叭和笛子交錯著發出吱吱呀呀的古怪聲調。他們燒了大鍋煮上肉和米飯,請四方鄉鄰來吃送行飯,打守夜麻將。
守喪弔喪持續了三日,終於撒著紙錢一路下葬,葬在離村口不遠的山腳下,人們都說那裡龍盤虎踞,風水極佳。
回來之後眾人分掉那些帶著香灰的祭品,而他藏起一把秀秀的姨娘從縣城帶回來的糖果。
他跑到山神廟的時候,日頭還未完全落下,夕陽在廟前的祭壇上染了一片昏黃。
他看到山神孤零零地坐在那祭壇上,低頭把玩著焦黃的竹蛐蛐。聽到他的腳步聲,抬起頭。
他隔得遠遠地站著,手裡攥著那一把變得有些黏糊的糖。
山神站起身,翠綠的袍角飄忽了一下,浮現在他近前。
沒有誰說話,他們默默地站在那裡。他低著頭。
良久之後,是山神先嘆了口氣,妥協地蹲下來,伸手摸他粗硬的短髮。
“你懂了麼?”山神溫和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