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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折目送著他的背影,一直到那一人一鳥飛到他再也看不到的天際盡頭。
容雪淮離開只不到一天,溫折就開始想念他。
他還沒有來得及感受花君離開後他獨自一人的新鮮感,就先感到了巨大的不適應。午睡後他習慣性坐到了葡萄藤的躺椅上,直到等了半盞茶的功夫,才意識到:至少今天,花君不會再用和緩的聲音給他描繪出一個個童話。
溫折微微發怔,手指慢慢撫上了對方慣用的那個茶杯。
儘管知道四下無人,他依然忍不住轉頭向周圍看了看。然後欲蓋彌彰的輕咳了一聲,這才起身挪到了對方常坐的那把圈椅上。
陽光透過葡萄藤架的枝葉散落下來,化作無數細小的光斑灑在桌子上、地上、溫折身上。那細碎而溫暖的陽光給了溫折一種錯覺,恍若這張椅子上留住了容雪淮的溫度。
午後的清茶香氣里,半夢半醒之間,溫折又嗅到了那種辛涼清透的芙蓉香。
一覺醒來,已經是夕陽西下。
容雪淮當然沒有回來。
溫折悵然若失的收拾了桌子上的茶具。在碰到那個花君慣常用的茶杯時,他驟然縮回了手。停下想了想,他不但沒有收起茶杯,還反而在桌子上倒扣了一本書。
沒有挪動位置的茶杯和倒扣的書,仿佛是一種暗示。暗示著坐在這裡的人只會短暫的離開片刻,很快就會回來。
…………
回到房間後,溫折取出了一個匣子。
匣子裡有一沓厚厚的宣紙,最上面的一張寫著“溫折”、“菡萏”、“容雪淮”三個稱呼,恰是菡萏花君寬博秀逸的親筆。
那還是他第一天識字的時候,花君先在紙上落下“溫折”兩字,告訴溫折這便是他的名字。
隨即花君又問他有沒有特別想認的字。溫折當時也不知是腦中哪根神經搭錯,竟然不假思索的張口就道:“菡萏。”
一言落下,他才發現自己的急切和不妥。不想容雪淮只是微微一笑,抬筆將“菡萏”兩個字端正的寫在“溫折”下面。
“若你想問的是我的封號的話,那就是這兩個字了。”容雪淮彎了彎眼睛:“但這封號只與冰火紅蓮有關,可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我猜你大概會想知道……這三個字,是我的名字。”
花君揚腕落筆,“容雪淮”三個字就緊跟著前兩個稱呼安家落戶。他買一送一又搭了個添頭,一邊搭上這添頭還一邊笑道:“這三個字都不難學,你要是肯好好認字,進度快些,很快就知道我叫什麼了。”
後來這張紙被溫折悄悄藏在袖子裡帶走。雖然菡萏花君表現的宛若未覺,但是離開小書房前對著他那瞭然於胸的微笑,溫折總是懷疑那是對方待自己的刻意優容。
溫折小心翼翼的將那張紙放到一旁,底下的東西就現了廬山真面目。
卻是一沓寫滿了“菡萏”的宣紙,全是溫折習字的手筆,從最開始的歪歪扭扭幾乎不成形體慢慢進步,直到最後一頁,幾乎可與容雪淮親筆以假亂真了。
那紙上是千百個“菡萏”,也是溫折在心中輕輕默念過千百遍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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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整個血煉宗來說,容雪淮的到來實在是讓人猝不及防。他人還未到,那標誌性的冰火紅蓮就已經先一步飄飄而至。紅蓮落地生根,繁息生衍,眨眼間便化作一片火海,於是整個血煉西宗的外圍就環著一圈鋪陳若鮮血,赤紅如硃砂的明艷大火。
有愣頭的弟子嘗試放出自己的法寶前去試探,連眨一眨眼的時間都沒有,那法寶就在火焰中化作虛無,只留一縷青煙。
血煉西宗的宗主長老亦被這手筆驚動,紛紛出關查看。十六位宗中巨頭從洞府中御起法寶飛離山頭,恰好跟凌風信步而來的白衣花君打了個照面。
空中狂風四作,菡萏花君的衣袖袍腳也任西風拂動,眾目睽睽之下,他抬手輕按頭上斗笠一下,漠然道:“還未殺人作惡者可站出來,本君留你一命。”
他冰冷的聲音響徹山野,漫山寂靜,無人應答。
“妙極。血煉上下千百弟子,竟無不可拿來問罪者。”容雪淮冷笑一聲,將自己的視線投向如臨大敵的十六位魔頭:“不端不教,乃師長過也。”
即使菡萏花君的目光隔著面紗,枯骨長老也能感受到那寒冷銳利的氣勢。對方落下話時,他突然心頭一緊,後背寒毛齊齊豎起,下一刻,他眼前一白,只聽到身旁同門的一聲驚叫!
一向讓魔門噤若寒蟬的獄火者,速度快的仿佛可以穿越空間與時間。他上一剎立足的余影猶然未散,而此時人卻已經閃至枯骨長老面前!不等枯骨長老反應過來,容雪淮就雙手一張,鋪天蓋地的暗器如雨點般驟然撲面而來!
從他話音剛落,到出手攻擊,十六位魔門大能,竟無一人有餘力反應。
每枚暗器上都附著著細小的紅蓮火,這火焰大概真不負“極獄厲火”的威名,眨眼就燒毀了枯骨用來防身的所有法器。火焰燃盡,暗器卻帶著不可阻擋之勢深深沒入枯骨長老的血肉。
直到此時,餘下十五人的攻擊才錯落不齊的接踵而至,容雪淮眼也不眨,提起枯骨長老的衣領,反手一掌,大片大片的紅蓮火應心而生,其璀麗狠厲莫有能比肩者,一時間,竟沒有任何攻擊能落到容雪淮身周三尺。
菡萏花君拎著個礙手礙腳的魔門長老,飄身後退。眾人原以為他是不敵十五人合縱攻勢暫避風芒,豈料下一刻,他手腕一提一抽,枯骨長老就如同個面口袋一樣軟塌塌的垂了下去。霎時無人不斂聲屏氣,只有枯骨長老因難以忍耐的劇痛發出悽慘的哀嚎。
容雪淮此時手中還持著一段鮮血淋漓的脊骨。剛剛眾人看個分明,菡萏花君那一提一抽,竟然活生生拔出了枯骨長老的脊椎骨!脊骨一抽,枯骨長老頓失所有支撐,也只有變成個破布口袋一途。
容雪淮面色不改,抬手封住枯骨長老的慘呼。他冷淡道:“你修魔入邪也還罷了,為煉一件法器護身,嫌死屍怨氣不夠,非要生抽活人的骨頭。今日我就活抽了你全身上下的骨頭,也叫你知道這是個什麼滋味。”
他說這話時手不停歇,幾句話的功夫,竟然已拔出枯骨長老十六條肋骨!
菡萏花君冷漠的掃視過餘下的十五人。這些魔頭都作惡多端,旁人的慘呼哀求和血肉橫飛的場面對他們來說已經只算等閒,然而現在乃是自己同門落得這個下場。始作俑者審視的目光讓他們全都心中發寒。
事已至此,除了魚死網破還有什麼別的方法?這十五人俱都不敢大意,各自用出自己最強的招數,期間不免又拿自己宗門的弟子活祭云云。容雪淮冷眼旁觀,面對風雨欲來的暴烈攻擊,只是下了一個嚴酷的定論。
“今日,我要你們都不得好死。”
第21章幻境
自從菡萏花君離開後,時間的流速都仿佛慢了下來。
溫折每天練字、讀書,閒暇時也會抱膝坐在陽光下,回憶起花君柔和的聲音,還有他溫暖的態度。
藏書閣占地甚廣、藏書眾多。一樓都是些經子史集、民間逸話、詩詞歌賦。二樓入口下了禁制,大約只有一定修為的修士才能進去。
最開始讀書只是因為這是菡萏花君要求的事情。溫折才識字不久,看書實在是有些費力,盡心去做只因為不想要花君失望。然而在花君離開後,讀書卻成了溫折和外界交流的一種手段,他年紀本來就不大,自然而然的對外面的新鮮事物好奇又憧憬,如今雖不能行千里路,但讀萬卷書也成了一項樂趣。
他開始長久的泡在藏書閣里。
這一天他同往常一樣,在藏書閣里慢慢走過,經過一排排的書架,瀏覽著自己在意的內容。如果不是踢到了地上的一卷竹簡,這舉動和往常並沒有什麼差別。
溫折看著地上的那捲竹筒,微微一愣:他記得這排書架自己並沒有來過,東西是什麼時候掉到地上的?
雖然這樣想,但他還是蹲身把竹筒撿起,不經意間側了側頭,就看到了兩排書架夾著的牆面上一幅姿態奇異而筆畫清淺的圖案。
那圖案被用比頭髮絲還細的痕跡勾刻在牆面上,雖然本身繁複又富有奇異美感,但並不引人注意。若不是溫折身為半妖眼神不錯,就要把這東西漏下。
溫折湊近了仔細看了看,發現這圖案筆懸飛絲,雖然錯綜複雜,但卻一氣呵成。他暗暗咂了咂舌,自己試著在空中虛虛比劃了一下,就切切實實的感受到了作圖人的精細和高明。
也不知為什麼,這本來只是不起眼角落裡一個黯淡的插曲,可這圖案卻是如此切實的吸引著溫折的眼球,緊緊抓著溫折的視線,不許他離去。溫折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胸口有白色藤蔓一閃而過,深藏在血脈中的力量逐漸甦醒蔓延,讓他覺得這幅圖案越發親切。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溫折已經從最開始的略感興趣變成了十分著迷。他不知不覺的伸出手去,有如神助的在圖案的一個角落輕輕一按,手指一勾一挑,整幅圖案的線條就被他改變。隨即每根線條上都有一絲極細的光華留過,一本厚厚的書被從牆面中擠出來,啪的落在溫折面前。
溫折如夢初醒。
他垂下頭去打量那本書黯淡的醬色封皮,豈料他的視線剛剛掃過封面,整個人就仿佛被什麼東西重重的一拉,下一刻斗轉星移,他面前已出現了一個本不該出現的人。
這是個他永遠都不想再見到的人,廣華二少。
溫折突然發現自己正被重重繩索縛住手腳,吊在房間的正中央。他全身赤裸,身上的每一寸都傳來深淺不一的疼痛。廣華二少漫不經心用一塊烙鐵撥弄著盆中炭火,抬起眼來打量了溫折一下,仿佛在度量把這朵梅花按在哪裡更合適些。
溫折驚恐的掙動起來,他還記得那塊烙鐵是怎麼被壓按在琵琶骨下,被人饒有興致的一路轉圈挪移直至尾椎,皮肉燒焦的氣味伴著被堵住的口中難以自抑的痛呼,視線則從一開始就被淚水模糊。
那一圈破爛的皮肉掛在身上,像貼在身上的一條梅花織帶。有手指好奇而惡意的戳進傷口,攪爛了血肉,深入肌骨中感受著受難的人每一分顫慄。因疼痛而生出的冷汗划過傷口,成了讓人難以想像的折磨。從來只有痛苦,沒有解脫。
記憶中的經歷和眼前的場景重合,那烙鐵已經被燒的通紅髮亮,梅花綻放的如火一樣艷麗。廣華二少抬起手,欣賞著遍身傷口的少年無力的掙扎、垂死的淚水,嘴角扭曲了一個嗜虐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