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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海棠銀牙一咬,到底是向著容雪淮的背影扔出了自己那方醉仙色的帕子,意欲將他攔下。
剛入心魔的容雪淮當然滿心殺意,但清醒的自己此時卻不能真如了對方的本能。不然日後容雪淮一定會為今日的濫殺而後悔。
容雪淮卻仿佛早就料到一般,出手架住了那塊帕子。他轉身的動作極其流利,似乎一直就在等著這一招一般。上官海棠見了,不由心裡猛跳一拍,腦海中下意識的閃過了一個念頭:不好!
還不等他想清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預感,容雪淮就揚起他那仿佛飽浸鮮血的嘴唇,既不得意也不稱心的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也是要殺我的。”
他這話話音未落,人已經閃電一般的飛掠到上官海棠眼前。那方帕子以同樣的角度,截然不同的力道毫不留情的向上官海棠面上削去。上官海棠下腰避過,一手急撈一下,抓住容雪淮的手腕:“雪淮,你聽我講。等你過了心魔最重的時候,你要殺誰,我絕不阻攔!但現在若放你出去大殺特殺,我只怕你日後要後悔。”
他這話講的鄭重又真摯,然而此時的容雪淮毫無所動,回應他的只是一蓬漆黑的銀針。
儘管已經百年沒有與容雪淮交過手,上官海棠卻絲毫不敢輕視對方:雲素練始終承認容雪淮能與她至少打成平手,而寒梅那個古今無雙的冰塊臉,一個能吊打十二個他。
輕盈而美麗的碧玉海棠在上官海棠背後現出了一個虛影,趁著一喘氣的功夫,上官海棠當機立斷的向天空發出了信號。
子規和寒梅,誰先來都好,但至少快點來一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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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左臂因為麻藥而徹底失去知覺的時候,雲素練和宿子規終於聯袂而至。
宿子規隔著老遠就拔出腰間的玉簫,悠悠的吹起了平心靜氣,消磨戰意殺氣的曲調。而雲素練則是一劍當空,連續挑開容雪淮如漫天花雨般的暗器,又順便飛起一腳把上官海棠踹到一邊。
她的劍氣劃破了容雪淮的衣襟,上官海棠一邊捂著自己小腹的傷口嘶嘶抽氣,一邊還有餘力緊張道:“你小心些,別傷到雪淮!”
雲素練只分給他一個眼角的餘光:“受傷難免,我不殺他就是了。”
這態度讓上官海棠想起了之前在她手下傷的生活不能自理的彼岸花君,差點當場讓上官海棠急的跳腳。雲素練被他嚷的不耐煩,乾脆道:“閉嘴,弱雞。再說話殺你!”
宿子規當然聽到了這場對話,不由吹出了一個滑稽而調皮的音調——雲素練和上官海棠不對盤也不是一天兩天,要是非要追本溯源探尋他們結怨的理由,大概是當初雲素練不願穿上官海棠為她挑選的裙子?
說起來,他們四人里,雲素練為人冷淡,待人就更不可能熱情。與她對其他人的態度相比,她和容雪淮的關係已經算得上舉世無雙的不錯。然而如今兩人兵刃相交,雲素練劍氣縱橫,招招不離要害;容雪淮從容相對,出手卻是前所未有的狠辣。
若是不知情的人在此,只怕要以為他們兩個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敵了。
容雪淮這些年來所學駁雜而精通,他身法猶如穿花蝴蝶,周身甩出的暗器也毫不含糊,更是時不時就爆出一蓬色彩綺麗的毒霧,恰是雲素練最不擅長應付的那種對手。而雲素練的乾脆直接完全打破了容雪淮的所有安全距離,也讓容雪淮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戰。
這兩個人互為掣肘,一打起來就兩廂不舒服,常常兩敗俱傷也出不了什麼結果。
終於在某一次,雲素練的劍尖在容雪淮身上留下一道血痕時,對方並未藉機襲向雲素練的要害,反而明顯的留了留手。雲素練眉毛一挑,抽劍急退:“醒了?”
容雪淮凝視了自己的手掌片刻,沒再露出往日裡那種溫柔可親的表情來。他攏回自己剛剛打出的七枚金鏢,平淡道:“承情。”
在對雲素練點一點頭後,他轉頭看到了身後形容狼狽的上官海棠。上下打量一番,確定對方有好好解毒處理傷口後,容雪淮簡短道:“得罪,改日我上門負荊請罪。”
只留下了這樣一句交代,他就毫不猶豫的拋下三人,轉身就走。上官海棠連忙道:“誰要你的請罪,雪淮,你現在要去做什麼?”
“找溫折。”
“你……找到他以後呢?”
“我也不大清楚。”容雪淮的腳步頓了頓:“也許是殺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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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折一路向跗骨派所在之地行去,腦中不斷的轉著念頭。他連續構思了幾個提問的方案,卻又都被自己一一推翻。
忽然,他背後汗毛一豎,一種奇異的感受籠罩住了他的整個後背。溫折不由回頭一看,映入他視線里的是長發血紅,面沉如水的容雪淮。
剎那間,所有的問題、所有的恐懼都被溫折拋到了九霄雲外,他疾聲道:“雪淮,你……你入心魔了?”
容雪淮露出了他入心魔以來第一個帶著點感情的笑容,那笑意很是諷刺:“是啊,能見到我,你是不是很失望?”
在平常,容雪淮也不乏和溫折餵招交手。但在那時,無論怎樣動作,溫折都知道對方絕不會傷害自己。然而如今,容雪淮明明只是站定不動,溫折卻有一種非常恐懼的預感,就好像對方隨時會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正想找你,現在見到了你,又怎麼會失望?”溫折壓下自己心底的不安,懇切道:“雪淮,你的心魔……”
容雪淮粗暴的打斷了他的話:在往日他絕不會做出這種舉止。他伸手一探,溫折的儲物袋就落在了他的手心裡。當著溫折的面,容雪淮伸手進去取出了那本印法書,臉色漠然的翻到了溫折出域前所解開的那頁。
“你留給我的印法我破開了,你是想告訴我……”不知為何,見到他的動作,溫折心中一陣發緊。他勉強開口,卻被容雪淮的長笑聲擋了回去。
那笑聲里說不出的自嘲和淒涼,不知是不是錯覺,溫折似乎在容雪淮的臉上看到了某種碎裂般的絕望。
“人證物證具在,溫折,你真讓我敗興。”
容雪淮開口,輕飄飄的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一時間,溫折的心臟都好像被揪緊了一樣,容雪淮的情緒似乎牽連著他每一寸神經。事情好像向著一個他完全不明白的方向偏移,漸漸扭曲到一個他想不到的程度。溫折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情,但總還能感知到此時氣氛的不妙。他艱難而惶恐的開口:“雪淮,究竟發生了什麼?”
容雪淮好像聽了一個笑話一般,剛剛止住的笑聲又響了起來。他就在這樣的一場荒唐大笑中閃電一般出手,眨眼間就卡住了溫折的脖子。
他的面孔湊近了溫折的,兩個人溫暖的吐息相互交織,然而他們之前卻沒有任何能稱得上“溫和”的氣氛。容雪淮用一種溫折從沒聽過的詭異聲調問道:“你問我發生了什麼?溫折,背叛過我的人里,你是最偽君子的一個。”
第76章決心
一時間,很難說容雪淮卡著溫折脖子的手,和他吐出的對溫折的評價哪個更不讓溫折好過。
容雪淮漠然的看著溫折掙動的動作,溫折的雙手已經抓緊了容雪淮的手臂。即使現在溫折狀態全盛,而容雪淮身負嚴重的內傷,他反抗的動作依然猶如蜉蚍撼樹一樣毫無效果。
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指慢慢收攏,溫折的腦子裡過了一堆亂糟糟的念頭:他還沒有問出容雪淮那樣做的答案、容雪淮怎麼會覺得自己背叛了他、他是不是因為心魔才在之前作出那種事……
而最迫切的,哪怕他馬上就要赴死也實在關心的問題是……
溫折的面孔已經自漲起來。他張著嘴,卻依然只能獲得一丁點的、完全不夠自己所需的空氣。他的掙扎也漸漸微弱下來,雙手只能盡力的攀著容雪淮的胳膊。
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艱難的吐字道:“雪……你……心魔……”
脖子以上的部分,每根血管里都傳來針扎一樣的感受。溫折勉力閉上眼皮,總感覺一凸一凸向前跳動的眼球要從眼眶中滾落出去。缺氧讓他從太陽穴里傳來一陣陣冒著黑光的暈眩,就在他幾乎以為自己要背過氣時,那隻掌握著他生死的手放鬆了。
肺泡重新接觸到了新鮮的空氣,溫折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只覺得自己的身體發軟,雙腿一顫,就要蹲下去。然而就在他身體微晃的同時,一隻手握住他的肩膀,如同多年前在書房擺正因為跪了太久而小腿發麻的他一樣,把溫折架了起來,直到他能站穩為止。
溫折抬頭去看容雪淮的眼睛。那個人往日裡如春水般溫暖柔和的目光已經全然消失,只留下深沉而幽邃的漆黑眼神。讓人不安、緊張、捉摸不透他所想。
而在溫折不斷揣摩容雪淮想法的這一時刻,容雪淮自己其實也略有些迷茫:他並不知道鬆手的那一刻,他究竟如何作想。
當時只要他的手指再加一分力道,他就能扼斷溫折的頸骨。如同他曾經無數次做的那樣,只要“咔嚓”的聲音一響,他和眼前這個人所有的恩怨情仇就可化為過往雲煙——人死為大,再大不了就只有鞭屍而已。
但他並沒有那樣做。他鬆手的時候在想什麼呢?是覺得溫折想用如此痛苦的方式了結自己,就這樣讓他死了實在太輕鬆;亦或是看著對方痛苦的掙扎,他竟然做不成最後的了斷?
……最能把容雪淮的心撞軟的,大概就是那斷斷續續卻依然關切的詞組吧。
不論他內心如何做想,背後如何鬼祟,在容雪淮面前,在此時此刻,在他馬上都要死去的時候,他竟然還是關心容雪淮的。
他要麼是太聰明,要麼是太傻。在生死關頭,竟然還有心情關心馬上要殺死他的人。
容雪淮很難分清當時自己內心中究竟哪種成分的比重更大,但他唯一能承認的一點就是:他確實下不了手。
溫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咳嗽了兩下,確認自己還能發生後就第一時間問出了剛剛那個被掐死在嗓子裡的問題:“雪淮,你入了心魔,要怎麼才能恢復?”
他還清晰的記得,當初容雪淮為他講解心魔時,告訴他入心魔者的壽命只有同等修士的三分之一。這句當時平淡無奇的陳述,如今套用到容雪淮身上,就讓溫折兩眼發痛,仿佛看到對方頭頂無聲無息的懸著一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