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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折奇道:“我是有一些酒量,花君怎麼知道?”
容雪淮微微一笑:“我在聽梅宴的時候,曾經給過你一杯酒要你暖身。那酒純度可不算低,你飲了一杯還沒有醉意,自然是有幾分酒量的。”
說完這句話,容雪淮停頓片刻,復道:“我當時不知道你的年紀,才把那酒貿然給你。你現在喝些酒是可以的,不過先不要沾那些烈酒。酩酊大醉看著瀟灑,其實並不算什麼好事。”
似乎是想起了自己酒醉後的頭痛回憶,菡萏花君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發覺溫折一直窺覷這自己的神情,他登時笑道:“你這麼聽話,當然不會隨便喝醉。果酒度數低,我不限著你,你自己用吧。”
溫折又仔細的看了看他,沒有發覺什麼異樣才轉過頭去倒酒。容雪淮微笑著看溫折把一杯果酒推到自己的手邊,玉盞中淡紫的酒液輕微的搖晃,波動著杯中的一輪月亮。
他上次狂飲時,好像也是這樣一個滿月的夜晚。
容雪淮仰著頭靜靜看著天空,只覺得依稀還是當年的星夜。
但相伴的人和內心的感情,畢竟不是當初那樣了。
溫折在一旁吃點心,容雪淮眼角掃過,也沒有太在意。他心中微微惆悵,如此月色,他曾經多少次和後來把自己推入地獄的人共享過。
要是時光能一直停留在過去,就能留住當年真摯的美好吧。
他在來此世還不久、這具身體的年紀還小時,常會念著上輩子的舊事。那時他最愛在夜晚一個人賞月觀星,看看那和上輩子相同,仿佛亘古不變的月亮。幾歲孩子的身體受不得涼,每每就勞師兄抱他上來,再裹一層厚厚外衣……後來有次不經意睡熟了,亦被輕輕抱著回房。
但這些記憶終究都過去了。好的和不好的,愉快的和殘酷的,都過去了。
但如果回想起更久遠之前,想到上一世的事情……
那是他此生再無法觸及的世界,距離也許比他和這片星空更遙遠。
“花君?”溫折試探性的叫了一聲。
容雪淮回過神來,勉強壓下心底物是人非的蒼涼之感,緩聲道:“別急,我不逗你,這就放煙花給你看。”
“不是。”溫折輕輕搖了搖頭,有些為難的囁嚅道:“我只是看花君好像有些難過……”
話剛剛說出口溫折就有些後悔。就是七八歲的孩子也知道不該當面給大人沒臉,他這樣的出身自然知道不能隨便點破上位之人的情緒。
但那個人是菡萏花君,溫折看著他,就情不自禁的說出心裡想的話,更何況他隱隱還有個念頭:即使花君因此對他發怒也沒關係,他只是不想看到花君這麼難過。
容雪淮當然不會對他發怒。他只是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了溫折一會兒,長久的凝視著溫折清透的雙眸,把對方目光中的情切在意都一覽無餘。
過了片刻,仿佛被什麼打動,容雪淮用一種比平時更柔軟的語調輕輕道:“溫折,你如果願意,就坐過來一些,離我近一點。”
溫折求之不得,怎麼會不願意。他挪著椅子搬到容雪淮跟前坐下,半側著頭關懷的盯著菡萏花君,眼中的心疼明晃晃的,掩也掩不住。
容雪淮視線一偏,就正撞上了那真摯而擔憂的目光。那目光澄清純澈,除了最明白淺顯的關切之外,再無其他。此時容雪淮心思本來就比平日黯沉,見了這樣的一雙眼睛,竟然有種不想壓抑克制的衝動。
“你年紀還小,又對我有情意,我其實不該這麼引誘你。”容雪淮輕輕道:“所以你如果厭煩這樣,不要怕,直接把我推開,打我也可以。”
溫折聽菡萏花君這樣說,本來以為他要在露天下對他做那種事。
但是沒有,容雪淮只是握住他的手,用輕輕的力道把他帶進自己的懷裡,柔和地擁住他。這懷抱和他本人一樣,溫暖、安寧、又靜謐。
微風拂過,時光仿佛定格此刻。
溫折倚在花君懷裡,鼻尖能嗅到對方身上辛涼清透的芙蓉香氣,面龐緊緊貼著對方的胸膛,肌膚貼合之處,無不傳來溫暖的溫度,不由希望時間慢一點、再慢一點。
過了一會兒,容雪淮攬在溫折肩背上的手輕撫了溫折的頭髮一下,他神態此時已經自若如常,仿佛剛剛臉上一閃而逝的脆弱神情只是溫折的一場錯覺:“起來吧,我放煙花給你看。”
溫折慢慢從他懷裡挺起身體,夜晚風涼,離開了容雪淮溫暖的擁抱,他一時難免打了個寒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身上就被蓋上了一件薄衣。
“你想看什麼?”容雪淮彈了彈自己的指尖,上面就迸發出幾點柔和的星火:“想看什麼都可以。”
菡萏花君給的範圍太廣太大,溫折一時拿不定主意。容雪淮見他猶豫不決的樣子,只是微微一笑。
下一刻,就有流光從他指尖飛出,璀璨的光芒在天空中炸開,赫然是一幅如畫的山水。這山水越拉越近,移步換景,仿佛人突然俯下身去觀察一樣:水面逐漸放大,可看清清澈河水裡一尾朱紅的游魚;俄頃又仿佛人抬起頭來,登到山峰上,把視線和繚繞的雲霧並齊。
“既然你選不出,那便先看看我曾見過的風景吧。”
“這是留雲山。山中有一處孤仞,上面棲著一對碧落鵬侶。我曾為尋一味靈藥和它們聊了聊天……後來?後來它們就隨我回了映日域,那天掉到你院子裡的點墨,就是它們的孩子。”
“此處是碧落泉。取自‘上窮碧落下黃泉’之意……常年百花盛開,四季如春,偶爾薄霧氤氳,泉水能煉成上品辟穀丹,也就被人戲稱做‘有情飲水飽’。”
“它叫溪花澗……”
一場一場的美景薈萃,看的溫折目不暇接,連呼吸都輕的小心翼翼。煙花放到終了,容雪淮指尖彈出一點白光,夜空上就升起了一隻搖著六條尾巴,輕巧跳躍的雪色狐狸。
調皮的小狐狸和雄渾壯闊的沙漠孤陽一同寂滅落幕,容雪淮收回手,對著心神猶然沉浸在那場煙花中的溫折微微一笑:“還喜歡嗎?”
溫折從幼時就生在聽梅閣里,充其量是只坐井觀天的小狐狸,哪裡能想得到外面世界的如斯瑰麗。他被這場盛景震撼的幾乎失去語言能力,只能怔怔的點點頭,又點點頭。
“喜歡就好。”容雪淮站起身,把溫折身上滑落了半幅的衣服拉起,嚴嚴實實的裹住了他:“這些風景,你總會見到的。過些時候我帶你出去玩一玩,再過些時候,有些地方你就能自己去看了。唔……書閣里有些遊記冊子,你若有興趣,明天我就拿給你。”
“去那些地方……我可以嗎?”
“你是自由的,溫折。你會有出遊的自由,也會有停駐的權利。現在你可能不太明白……總有一天,你走過萬水千山之後,仍然選擇回到映日域來,不是因為你比我卑微,也不是因為我命令你,只因為這裡是你的家,是你永遠可以依賴之地。”
作者有話要說:*引自金庸作品《神鵰俠侶》
第20章離別
那個晚上以後,溫折又恢復了穩定的作息。
因為他的身體還沒有調養妥當,上午的練劍時間被取消,改為識字習書。
初學的時候,花君就站在在他身後,胸膛緊貼著他的後背,從心口傳來源源不斷的熱度。容雪淮的手亦包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划帶著他在宣紙上落下一個‘永’字;更有對方溫柔又帶著磁性的聲線,隨著落筆的手一同響起:“起筆如巨石崩崩然也,謂側,故繼若勒馬之用韁,名勒……”
花君教導他時微微低頭,口中的熱氣就都呵在溫折頭頂的兩隻狐耳上,帶來一種奇異而蘇癢的感受,從耳朵尖一直傳遞到腰眼,溫折只有悄悄咬緊牙關才能勉強站住。
所幸後來容雪淮指導溫折寫了幾個字後便不再這樣親密的教導,溫折說不上自己是為不必再分心鬆一口氣更多,還是失望遺憾依然想倚在花君懷裡更多。
上午的學習也並非乏味枯燥,每過三四刻,花君就會讓溫折站在窗口眺望遠處,歇歇眼睛,偶爾講上一兩個笑話。
自從妖族血脈覺醒,溫折似乎也有了些過目不忘的天賦,學習進程更是突飛猛進一日千里,容雪淮對此頗為驚喜,又道勞逸結合,下午的休息對他放的更開。通常吃過午飯後,就是三五糕點一壺花茶,或是葡萄藤架或是碧玉花下,溫折可以靜靜的聽花君給他講一個又一個異國風情的童話。
“沒有童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容雪淮一邊咬一口桃花糕一邊笑道:“其實這些故事應該睡前講給你聽才是,怎麼?”他看溫折為難的眼皮垂下,唇角抿起,仿佛有點委屈的表情,只得無奈的搖了搖頭:“睡前偏愛聽江湖故事,要我說什麼好呢?”
到了最後,容雪淮依然要在晚上念那本《倚天屠龍記》。
他們似乎又回到了溫折血脈覺醒前那段日子,交流平和又常有說笑。一個人行教導之名卻並不嚴厲,一個人微末弱小卻不必卑躬屈膝。
只可惜這樣的日子並沒有過上很久,半個月後,海棠花君給紅蓮君傳書,血煉宗一事非要勞煩他不可,容雪淮要離開映日域了。
走之前他給溫折布置了作業。
“照理來說,我要出門一個多月,你在這期間要做的功課應該和平時是一樣的。”容雪淮輕點著溫折平時用來習字的字帖:“不過在假期還要求你兢兢業業一往如常未免太不人道了。所以不妨讓你放鬆一番。”
溫折立刻表態道:“不必這樣,花君,儘管留和平時一樣的課業就好,我都可以照常完成的。”
“好覺悟。”容雪淮笑著贊了一句:“只是不用了,要知道,假期前一個晚上哭著補作業才是人間常態和樂趣所在啊。”
他笑眯眯的合上了手中的書冊:“字帖一類的作業我便不留了,你想起來時寫幾張就好。我走以後,你必須保證每日有一個半時辰的閱讀,藏書樓里的書目你可盡選。若是想下山去玩,書架上左起第一格有些靈石,還有塊牌子。你把那牌子佩上,一般人不敢難為你,若有人不長眼,它的威力也足夠護主。”
交代過這些,容雪淮又絮絮關照了些生活飲食上的瑣節,待把事情都安排明白了,他便取出斗笠扣在頭上,留下一句“假期快樂。”,就踏上碧落鵬的後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