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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這樣能讓你自在一些、愉快一些,我自然支持你這樣做。”
容雪淮側了側頭,衝著上官海棠微微一笑,笑容是常有的溫柔包容。上官海棠看著這個微笑,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這個對待朋友和善而細心,對待生命尊重而熱情的雪衣公子跟傳聞聯繫起來。
然而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親眼所見,容雪淮下起手來折磨人,能夠狠毒到什麼地步。
上官海棠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被屠滅滿門的天魔山。上至宗主長老,下至記名弟子,所有人都被絞成了不及手指粗細的肉塊,血從山頂流到山腳,肉醬鋪滿整條山路,成群食屍的鷲鳥在山上盤旋進食,長達一月之久。
而始作俑者卻一身脫俗清靜的端坐在這裡,心裡還能牽掛著他愛扮女人的朋友不善梳頭,往日裡不戴簪子;新任的牡丹花君少年心性,任他一覽奇珍異獸。
上官海棠自認自己該是容雪淮在世上最親近的朋友,然而即使這樣,有些時候他同容雪淮單獨相處,還會覺得有些不真實之感:“雪淮……你對我們,真是很好啊。”
“百花道一向同氣連枝。更不提你我本是少年好友,我又承過牡丹老花主的人情,不細心妥當些安排,豈不是我用心不周?”
上官海棠點了點頭,突然發問道:“那溫折呢?你本來不近人身,突然領了個混血回去,本來就讓人議論紛紛。我原先以為那孩子是哪處得罪了你,不想今日一見,你對他竟然相當不錯。”
容雪淮跟上官海棠是多年的老交情,兩人間很少有什麼事不能言說。容雪淮並不避諱這個話題,他淡笑了一聲,嘆息道:“海棠,如果我說,我要下溫折是因為他跟當初的我很像,你信不信?”
“……哪裡像?”
容雪淮自幼就是天之驕子,溫折卻是個卑賤的混血;容雪淮氣度恢弘,平日裡溫和灑脫,而溫折則畏手畏腳,膽子很小;容雪淮天資絕倫,自幼就是平輩里響噹噹的人物,而溫折見識短淺,十七年來沒沾過一點修道的邊。
他們有哪裡像?
“出身、容貌、氣質、處境全都不一樣是不是?你大約不知道,讓我覺得我和他像的,不是這些外物,而是我第一次見他時,他被逼到了極致的那種絕望。”
容雪淮的目光漸漸放遠,出神道:“他那時的眼神看的我真難過啊。這孩子才十多歲,怎麼就被命運戲弄,體會到那麼深沉黑暗的絕望?”
聽到絕望兩個字時,上官海棠的身體不自主的顫動了一下。
他端起了那盞容雪淮親手倒好的清茶,把茶杯放在手心中摩挲著,過了半晌,他才啞著嗓子開口。
“雪淮,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敢問你:當年在極獄之淵的那十年裡……在你沒能收服冰火紅蓮之前……你……你過得怎麼樣?”
容雪淮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他慢慢飲盡了自己的茶水,對著空茶杯發了會兒呆,這才緩緩道:“很精彩、很豐富,很讓人印象深刻。容雪淮這輩子,大約都忘不了啦。”
看出海棠君表情躊躇,仍有什麼未盡之意要說,菡萏花君微微一笑:“這麼多年來,我知道你猜了不少當年的舊事……到底都過去了,若是這回能滿足你一直以來的好奇,要問什麼就儘管問吧。”
上官海棠站了起來,他面向自己身後的那副字聯,輕輕念道:“白首相知猶按劍……這幅字筆意深重狂放,更帶著極濃的悲鬱之意。常人看不出來,但我卻從細枝末節之處辨出這是你的字跡。你往常並不寫這樣的字,更不寫這樣的內容。”
容雪淮微微一笑,知道海棠君特意從這幅字開場,使氣氛並不一下子就那麼緊張僵硬。他順著對方的話說過去:“不錯,這幅字是我從極獄之淵剛爬出來時寫下的。”
海棠花君點點頭,又道:“你入極獄之淵的時候,我還年輕,並沒有想那麼多。極獄之淵這個地方,千年來掉下去還能爬上來的,十不存一。但那裡有冰火紅蓮。我當時只以為是自己給了你什麼壓力錯覺……”
容雪淮這次是真的失笑出聲,他問:“完全無關。海棠,你怎麼會這樣想?”
“因為你已經告訴我,域主之位你必然讓給你師兄。映日域的二弟子跟映日域主的身份比起來,自然有天大的不一樣。我當時以為你是跟馬上要繼承碧玉海棠的我相比起來覺得自卑,才想從極獄之淵取得那朵冰火紅蓮。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以為你回不來的時候,還一直內疚自責過。”
“我知道。”容雪淮放遠了目光:“我爬上來的時候,你去極獄之淵旁邊祭奠我的痕跡還在。我掐了一朵紙花下來,至今也還留著。”
上官海棠面色有些動容,但他敘事的聲音卻依舊平穩:“直到後來,你師父臨終前把你師兄帶了下去,我才覺得有些不對。你那時跟你師兄關係太好了、太好了。我們分別的時候,你還告訴我要把域主之位讓給你師兄,你離開後你師兄痛哭至噎血失聲……所以我一直沒有往那個方面想過。”
“然而你上來時,這種不對就擴大到極點。你下去了極獄之淵,你師兄哭了七日,眼淚盡干;你攜著冰火紅蓮,以菡萏花君之位凱旋歸來,為何知道你師兄死訊後只是去上了回墳?還有這幅字,竟然還掛在刑堂里,我真是怎樣都想不通。”
菡萏花君突然舉起一隻手,打斷了海棠君的蓄勢。他道:“別鋪墊了,海棠,你要問什麼,就快快的問吧,我都同你說。”
“那好。”上官海棠轉向容雪淮,他有些緊張,還端起了桌上的茶盞作為掩飾:“你當年……極獄之淵……雪淮,是不是你師兄推你下去?”
容雪淮慢慢的閉上了眼睛,兩人之間只隔一張方桌,上官海棠能看到對方放在桌上的那條手臂,手指微微的顫抖。
過了一會兒,容雪淮才做好了準備一樣,慘然而蒼白的一笑,解開了自己的衣襟,對著上官海棠亮了亮自己的心口。
上官海棠倒吸一口冷氣!在辨認出對方心口那十七刀縱橫交錯,仿佛深可見骨的貫穿劍傷後,他手中的茶盞被他咔咔捏出細紋,碧綠的茶水從裂紋中溢出來,流了他滿手。
“這是你的……全是你的……”
容雪淮沒有說話,默默整理好了衣服。
是啊,他的。
他的師兄,拿著他為師兄煉製的名劍,用著他想出來送給師兄的殺招,為了一個他原本就要讓出去的域主之位,在他生辰當日,把他打落了極獄之淵。
“沉舟劍法,本是我當時編出送給師兄做生辰禮物的搏命之招,所以劍劍不離要害……師兄他學的真好,每一劍、每一劍……全都捅進了我心裡。”
“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殘雲劍的劍鋒被我開的那麼利,原來沉舟劍法,還能用來偷襲……”
上官海棠猛然站起,手中的杯盞跌在地上摔個粉碎,他隔著桌子彎腰過去想按住容雪淮的肩膀,卻反被容雪淮抓住了手,用力的握了一握。
“好了,海棠,坐下吧。我都說了,事情到底都過去了,我已經沒有什麼關係。至於當年的事,我慢慢說給你聽。”
第12章番外一片春心付海棠
上官海棠同容雪淮是少年好友,這是真的。
初逢之時,上官海棠已是海棠郡少主,老花君看重他天生玲瓏花骨,打算把碧玉海棠傳給他,讓他繼承第十二代海棠花君之位;而容雪淮則是千散道門下,當代映日域主的親傳二弟子,一向為域主所賞識,倍得青眼。
千散道這一脈的主人講究清修,遣散了原先域內的千百弟子,只跟兩個親傳的徒弟一起生活。但映日域的勢力畢竟還在,容雪淮出門歷練的時候,旁人也都對他十分尊重,客氣有加。
那時的容雪淮雖然還是個少年,但行事作風已經和如今的容雪淮一樣,善解人意,溫柔有禮。上官海棠跟他相交許久,他從沒有讓上官海棠感覺到一點不舒服。
那並不是上官海棠往日裡感受到的,卑微者阿諛奉承恭恭敬敬供著捧著的討好,反而是一種朋友之間關照容讓的坦蕩態度——這樣的態度,上官海棠在郡中屬下身上、和自己一樣身份高貴的同齡少年身上,都從未體會過。
上官海棠極其看重這個朋友。
與此同時,他看見過容雪淮對他師兄的態度。如果說容雪淮對普通人有六分好,對朋友就有十分溫柔,而他對他師兄,卻是十二分的全心全意。
他好奇問過容雪淮,為什麼對他師兄那樣牽掛關切,容雪淮肅整容色,極其認真的告訴上官海棠“我師兄跟我師父,於我有再造之恩。為了他們,我隨時都能捨出命去的。”
容雪淮的師兄的確丰神俊朗,儒雅謙和,上官海棠見了他們師兄弟二人一面,只覺得這兩人不愧是一脈的師兄弟,都是一樣的引人敬佩親近。
上官海棠雖然一向是天之驕子,但他有個難以啟齒的喜好。他從小就覺得,自己本來應該是個女兒身,到了長大,他雖能架出個翩翩公子的模樣,但心裡卻還是希望能做個描眉畫眼移蓮步,絲裙玉環捻蘭花的姑娘。
這不能跟任何人言道的祈盼在少年時候差點把他逼瘋,他一邊對這樣的自己十分不齒,一邊又深深感受到痛苦的煎熬。他甚至因此嫉妒所有的女子,嫉妒她們能光明正大的做女子的打扮,行女子能做的事。
終於在某一日,他同一位世家嬌嬌有了衝撞。那個大小姐搶白他幾句,還覺得他胸懷不廣,不像個男人。
很難道清上官海棠當時是什麼心情。這話準確的擊中了他心中最隱秘的地方,周圍雖然沒有什麼人,可這樣的言辭卻宛如當眾撕下他一層臉皮,讓他整張臉都火辣辣的羞窘。同時他心裡也很有點破罐破摔的意味,惡狠狠地想著,若我不像個男人,你同我一個女孩兒家這麼撒潑,就很有道理嗎?
他又羞憤又惱怒,乾脆衝著那大小姐下了殺手,沒想到半途里卻被容雪淮截住。容雪淮先哄走了那個嬌嬌小姐,又對他不贊成道:“海棠兄,你今天這是怎麼了?就算那姑娘言語刻薄一些,你對她拔劍相向,未免太失風度。”
本來容雪淮偏向那女孩就讓上官海棠心頭火起,如今他的這種指責態度更讓上官海棠惱羞成怒。怒極之下,上官海棠乾脆冷笑著坦明了多年來壓抑在心底的渴望,看著容雪淮有些驚訝的神情,只覺得心裡又是疼痛,又是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