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頁
溫折今晚實在沒有打坐修仙的心思,索性就地躺下,呆呆的看著帳篷的棚頂。他也是此時才明白,原來在有些人眼中,半妖的性命固然輕於鴻毛,然而人命好像也不算重於泰山。至於朋友的性命、愛人的性命,在他們那裡也全像是不怎麼值錢的玩意。
正因為如此,那些能把未曾謀面的陌生人性命放在心上的人,才更值得人敬重。而如花君這般將初識的半妖都一視同仁的人,就更稀有,更讓人愛重。
離開菡萏花君越久,他對花君的思念也就越深。而他對花君的愛也沒有一點的消減,反而隨著思念與日俱增。
溫折側過頭去枕著自己的手臂,眼前又浮現出菡萏花君的身影。離別時他贈給溫折的那個擁抱真是溫暖,直到如今,還讓溫折憶起他身上的溫度就能升起無盡的勇氣。
我今天殺人了,花君。溫折想,但我覺得我沒有做錯。
齊恆遠偷眼瞄了躺倒的溫折一眼,決定自己也不乾巴巴累兮兮的一個人修煉。啪的一下也在溫折身邊躺下。溫折被他弄出的大動靜打斷思緒,側過頭看了他一眼。
“齊道友,我還是有件事不太明白。”
齊恆遠沒料到剛剛躺平就會受到這種招待,瞪大了眼睛誇張的拿手指著自己的鼻尖:“你問我?有事不明白你竟然來問我?”
“大概因為這個問題只有你能回答我吧。”溫折翻身坐起,單手撐地:“我從魏漣的儲物袋裡翻出了他餵給你的那種解瘴丹。裡面摻了點蘭香羅綺,那是能讓人眼前出現幻覺的東西——不過據我所知,這種藥糙的致幻效果只有一時三刻。齊道友,你是怎麼做到都到了晚上紮營的時候還能把鬼藤果汁看成麵粉盆子的?”
齊恆遠眨了眨眼睛,純良道:“什麼?”
“還有,你當時‘覺得有鬼’,就用神識拼命呼救——你怎麼知道會有人正好能用神識聽到你的喊叫?萬一沒有呢?”
齊恆遠一臉無辜的回視溫折。
溫折笑了:“為了救你我的底都快被你掀了,齊道友,你這樣什麼都不說,是不是不太好?”
兩人對視了兩三彈指後,齊恆遠服下軟來:“好吧。”他說:“我用神識呼救其實只是試試,沒想到你還真是齊家人……你想問你哪裡露餡了?別人跟我說話都要打探我哥的消息,就你跟我說話是往上祖宗十八代的查家譜。等我說完先天神識傳男不傳女後就表現的更明顯,溫兄啊,你哪裡沒露餡?”
溫折:“……”他仔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前言後語,還是要承認自己被齊恆遠那二百五的偽裝迷惑,到後來問的實在不太顧及:“第一次旁側敲擊打探消息,業務不熟練,還請見諒。”
“也還好。”齊恆遠揮了揮手,自己索性也坐起身來:“至於鬼藤果汁,好吧,我是故意去碰的,因為從上午食肉蟻之後我就懷疑他。嗯?不是,倒不是因為解瘴丹。主要是我哥怎麼會把我託付給一個眼睜睜看我被人捆手牽著走的人?”
“至於為什麼找你……”齊恆遠短促的笑了一下,又重新躺回了地上:“很明顯我解決不掉他嘛。別聊這些了,你要有心情,咱們可以好好說說你是怎麼知道齊家和你的關係的。”
他話題跳轉的太猝不及防,偏偏又觸及了溫折的軟肋。溫折眨了眨眼,愣了一小會兒,也順勢和衣躺倒:“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齊恆遠的聲音有點訝異,還有幾分不信:“要真是一無所知,你是怎麼摸上這個小隊找上我來的?這可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離家,老實說,我真覺得你蹲點良久了。”
溫折笑了笑:“大約是我……運氣好吧。”
————————
第二天一早,溫折和齊恆遠先後出帳。溫折慢了一步,就眼睜睜的看著齊恆遠又啪嘰一下,絆在抱膝而坐的裴阡陌身上跌了一跤。
“哎呀我的媽啊,門口啥時候多塊石頭啊!啊,啊,不是石頭啊,裴兄啊你可加點小心啊……”齊恆遠咋咋呼呼的叫著,拍了怕自己膝蓋上的塵土。
溫折:“……”
小隊在沉默中上路了,沈徵依然一馬當先的開路,而裴阡陌則不言不語的站到了隊尾斷後。齊恆遠在溫折旁邊晃蕩著,是不是頗為手欠的彈出一顆小石子打打樹上的鳥。
溫折到底還是一把按住了齊恆遠,小聲問他:“別裝傻了,你是真看不見裴阡陌嗎?”
齊恆遠回頭一笑道:“不能做個胸無大志的二百五紈絝,人生還有個什麼意思?至於我是不是真能看到裴兄,這事誰知道呢?”
溫折上下打量了齊恆遠一番,到底還是鬆開了搭住他肩膀的手:“算了,不同你說話。”
然而下一刻,他的肩膀卻被齊恆遠反手摁住。
“溫哥哥真不同我說話?”齊恆遠看著他,揚眉一笑:“我可是打算把你的事情告訴大哥的呢……啊,對了,我昨晚是不是忘和你說了?我只是我大哥的堂弟,嗯,要是真可能的話,我大哥該是你親哥才對。”
溫折驚愕道:“什麼?!”
第50章相認
“什麼?”溫折一把拉過齊恆遠的手臂:“你說清楚些!”
“哦。”齊恆遠搖頭晃腦若有所思:“照這麼看來,我昨晚真是沒來得及和你說過……嘶,鬆手,鬆手!你輕點捏我。”
溫折放鬆了些握著齊恆遠手腕的力道,下一刻便感覺到自己的神識被人輕輕碰觸,就像是有人頗為有禮的輕叩了三下門。
他迫不及待的打開“大門”,放那道信息進來。
“你不會想把事情在沈姊他們面前說吧。”齊恆遠的神識頗帶著幾分無奈:“若我沒猜錯,你的身份是……嗯,混血,是也不是?”
溫折沉默了兩秒沒有應答。
“我問這個沒有別的意思。”齊恆遠注意到了自己話語中的歧義:“只是如果你真是……的話,那你就真應該是我大哥的親生弟弟了。唉,看來我叫你哥還真是沒叫錯。哥啊,你這麼厲害,以後可要罩著你小弟啊。”
最後那句打趣的玩笑話直接被溫折忽略,他有點焦急和期待的直奔主題:“你怎麼能確定我是?”
這句話被用神識傳遞過去,而在那一刻,溫折聽到了自己胸膛中急促的悶響。
齊恆遠竟然出乎意料的耐心,他仔細的和溫折解釋:“我之前和你說我,我父母雙亡,是個遺腹子。你說平白無故,大哥他為何對我這個小堂弟這麼好?”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把頭轉向了溫折,神情不似平常那樣輕浮,反而帶著一種少見的凝重之意。溫折抬眼撞入了對方莫名幽深的眼神里,從對方那意味深長的目光中領悟到了其中的含義。
溫折頓覺不可思議。他有點想笑,又有些覺得荒謬,他在理智上拼命的警告自己別想得太美免得一會兒失望,然而在心底卻禁不住升起一線希望來。
齊恆遠直視著溫折,沒等溫折把那念頭全部打消,就先一步說出來:“因為你。因為他有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卻無緣在身邊照料的弟弟。”
東風吹過,吹得森林中若干枝葉都簌簌作響。林間俱是蟬鳴鳥啼,遠方還有隱約的獸吼聲,然而在這一刻,所有的聲音都沒能進入溫折的耳朵,只有齊恆遠那語氣確切的結論在他耳徹作響:“他這些年一直在思念你,你是他最重視的親生弟弟。”
我是……有家人的?
在那一刻,這個消息把溫折輕飄飄的捧到了他從不敢想的高處。這個消息來的太過突然,本身又過於美好,美好的讓溫折瞬間失去了語言能力。
過了良久,他才反應過來,眼神複雜的看著齊恆遠,慢慢道:“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或者說,他其實真正想問的是,你恨不恨我?
從溫折的角度來講,齊恆遠是最沒什麼立場恨他的一個人。他這十七年過的如此艱難,前生又有一個無比悽慘的結局。若不是重來一次能有幸遇到花君,他的一生都是一個完全的悲劇。而這些年來他的大哥在哪裡?為什麼要把本該給他的一腔關愛都付諸到齊恆遠的身上?
但如果站在齊恆遠的立場上想想:從小一直對自己好的大哥原來有個親生弟弟,自己一直以為屬於自己的庇護其實根本就不屬於自己,自己是一個贗品,一個用來寄託大哥對自己感情的東西。
人站在自己的立場時,往往會態度偏頗。
就在昨天,溫折已經親眼見識到一場由求而不得以致瘋魔的悲劇了。
“大哥人很好,沒有他我也許能活到今天,但未必能活的這麼肆意。”齊恆遠仰起了頭,把目光透過層層疊疊茂密的樹葉,隱約看到一點瓦藍的天色:“我不能恩將仇報,向我大哥和他親弟弟隱瞞他們彼此的消息。”
“何況……”齊恆遠噗的笑了一聲:“做紈絝的,要是沒有點容忍看中的姑娘第二天就被搶跑、瞧上的珍品當場被別人拍下、手底下的狗腿子轉眼就給別人賣命的肚量,簡直是給整個二世祖群體丟臉。大哥本來就不是只屬於我的什麼東西,我沒什麼理由強占著他的喜歡不放。”
講到這裡,齊恆遠的笑容已經有點悵然。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下去:“關於這件事,我已做了十多年的準備,如今終於不用日日在虧欠和僥倖的憂怖中獲得膽戰心驚了。”
齊恆遠自嘲的一笑,然後道:“雖然聰明點的做法是不該問你,但紈絝也不需要太聰明。溫道友,以你的身份,這些年會活成什麼樣子我從沒敢細想,現在你找上門來了,我也就多嘴一問:你恨不恨我?”
這問題恰與溫折片刻前想問的問題同出一轍。
溫折定定的看了他幾瞬,突然笑了。
“要是一年前你這樣問我,我一定要說恨死你了。”
“可現在,我不但一點都不恨你,還非常感謝你,除此之外,也很喜歡你。”
“我是曾有不太好的時候,但我愛的人已經把我帶離了那種境地。”
溫折抬起手來,他的動作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但最終還是堅定的落到了齊恆遠的肩頭:“我從沒想過還能有機會說出這樣的話……你好,弟弟,我是你哥哥,我叫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