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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晁風唯一一次看見秦淮掉淚,是為了他。

    忘了是這幾年大大小小的戰役里的哪一場,晁風當時看著身邊的下官,琢磨著是不是自己揮刀揮得太拉風了,要不然怎麼全都齊刷刷地轉頭看著他?行行行我知道自己很帥,好好打你們的仗吧別看了……沒等開口,背後猛地一陣劇痛,身子一晃,栽下馬去。

    晁風時年二十六,被敵軍一個小頭目在背後猛砍一刀,被手下們速速運送回城。

    該死,人太累了感官就容易遲鈍。知道那小鬼不是鐵打的,忘了自己也不是。

    晁風醒來時胸口悶脹得幾乎吐血,剛想動彈,迎面一張年輕姑娘的臉對他怒目而視,啪地一掌拍在他頭上,重又將他拍趴下。

    “牲口嗎你?!”姑娘怒道,“起那麼快幹嗎,老老實實趴著!”

    晁風好不委屈,那你丫還拍我……

    “年輕人,那麼不要命幹嗎,瞧把跟來的那個白衣服的小哥哥急得。”見晁風終於老實了,姑娘滿意地點點頭,轉身繼續收拾桌上瓶瓶罐罐的藥,“你呢,好的差不多之前先在我的醫館裡好好待著,啊對了,好消息,這一仗你們晁家軍沒輸,叛軍先撤了,你也要升到將軍了。”  

    “……秦淮跟來了?我去哪個讓他跟來的?!”

    “我後半截話你聽了沒有?!”姑娘照他腦袋又是一掌,然後一臉陶醉狀捧起了臉頰,“我的天,那小哥哥長得可真好看……”

    秦淮氣喘吁吁出現在門口時,晁風還是沒出息地慫了。他默默地把臉埋進枕頭裡,連和身邊秀氣可愛的小醫師綠蘿姑娘搭話都顧不上了。

    默默地趴著,默默地等著挨訓……誒?怎麼一向伶牙俐齒的秦淮這時反倒不吭聲了?

    一抬頭,只見秦淮死死咬著嘴唇,攪著衣角,臉色煞白,眼眶裡一抹水光滾動著,卻硬是沒落下來,忍得渾身發抖,半晌,掄起古琴,朝著晁風的腦袋,咣地一琴。

    牙咬的咯咯直響,秦淮通紅著眼眶死盯著晁風,忍了半天,終於擠出一句話來,帶著哭腔。

    “我就你這麼一個朋友……你還真不要命了?!”

    咣,又是一琴。

    晁風沒來得及心疼自己的腦袋。當著綠蘿的面,秦淮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半跪下來,挑了個沒受傷的肩膀把臉埋進去,扒在晁風肩頭,和晁風六年前一模一樣,死不撒手,八爪魚一般。  

    綠蘿似笑非笑地看著呢,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嘲風變贔屓的晁將軍,二十多歲的爺們兒,丟死個人了……晁風掙扎著坐起來,本想把秦淮扒開,可手一落到秦淮背上,猶豫片刻,變成了輕拍。

    肩頭上濕了一片,人的眼淚,原來是這麼滾燙的。

    秦淮只有一個朋友。沒錯,他認識很多人,可珍視的人只有晁風一個。

    人緣是爹給的。爹是個商人,認識的人多,為他積攢了大把的關係,可士農工商排最末,十年前到海外運貨時風浪將船掀翻,屍體沒處去尋,連風風光光做個衣冠冢都不被允許。

    別人不肯好好祭奠父親,那他就自己來。自此以後,秦淮只穿白衣,以此來為父親守孝一生。

    琴技是娘教的。娘在出嫁前,是教坊的歌姬。

    五年前叛軍來犯,淮河畔大火,當秦淮匆匆趕回揚州時,除了那把青色的古琴外,只尋到了一把飛灰。

    他自此抱琴在懷,在淮河邊上長住下來。微涼的琴身靠在胸口,去哪兒也不放手。名字是娘取的,他與這河、這土地是一樣的名字,亂軍近了,可他不能走,哪怕死在這裡。

    從小到大,幫他的人沒謀他的人多,真心待他的人比瞧不起他的人少。活這二十一年,他練就了一身八面玲瓏、左右逢源的本事,也知道被人看輕是什麼滋味。  

    相識遍天下,知交無一人。直到一年前,他再次遇見晁風。

    習武的晁風,有著龍子名字的晁風,當年要被發配守邊的晁風,十四歲那年初識的晁風。

    整整記了他六年的晁風。

    六、

    淮河淌啊淌,綠蘿笑嘻嘻。

    “養眼的小哥哥。”山寨版的西湖醋魚當午飯,綠蘿拿筷子戳一戳秦淮,又指指已好了大半的晁風,“你那天緊張得都哭了耶,是在心疼這個大個子嗎?”

    啪啪啪,咣咣咣,秦淮和晁風雙雙扔了飯碗,聯袂蹦了起來。

    晁風酸的齜牙咧嘴,秦淮也跟著,一邊齜牙咧嘴一邊艱難地反駁:“姑姑姑姑娘你想多了……我我我只是怕耽誤了打仗!對,怕耽誤打仗!”

    綠蘿轉著眼珠,慢悠悠瞅瞅他倆,撇撇嘴,不置可否。

    朝廷上來了命令,說等晁將軍傷愈以後,要他再次出山,率領晁家軍,完成最後一次守城之戰。於叛軍,是勝是敗,都在此一舉了。

    晁風默然領命。  

    守山龍子,能不能護好龍脈……若是叛軍入城,不光是皇室,全部國土都會遭殃。

    淮河曲折,龍子生長於此,心中堅決。

    他心裡,有想守護的東西。

    他不怕死,但他不想死。那清亮的琴聲太撩人,他還想一直聽下去,除非……

    偏頭過去,看看身邊撫琴的秦淮似乎自己並不是在小醫館裡暫住養傷,而是真的在和身邊的人,在淮河邊上,在揚州城裡,過著安寧的日子,並且,已經過了很久。

    廿四橋邊,紅藥開了,這安寧的日子,好像,還會過上更久。

    紅藥盛開的季節里,秦淮不告而別。

    離會戰還有段日子,天下著點小雨。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身首離兮心不懲……”秦淮和著淅淅瀝瀝的雨聲,一曲彈罷,抱琴起身,向晁風拜了一拜,隨即,衣袂飄然,轉身離去。

    綠蘿聽到動靜追出來,看到的只有秦淮遠去的背影。  

    略顯寬大的白衣在身上微微晃蕩,秦淮把琴護在懷裡,用脊背遮擋住雨,身子是輕輕彎著的。

    晁風追出兩步,停在雨中,雨絲柔柔地打在身上,一片痒痒的涼意。

    綠蘿的調侃不無道理,他發現自己心裡一直是有秦淮的一席之地的。

    是了,當然有心意,不然怎麼會第一次見他就毫不顧忌地拿他點心,怎麼會和他有那種莫名的默契,怎麼會聽到他彈琴心裡就是一片刺癢的微疼,怎麼會每次帶兵途徑淮河都忍不住駐足?

    可他要去哪兒?

    自己都還沒走,為何他要先離開?

    晁風站在雨里,靜默地看著那抹素白遠去。

    沒有追。

    時值紅藥花放,晁將軍率御龍晁家軍,駐紮京城門外,迎戰叛軍。

    第2章第2章

    七、

    天色已過三更。案上的燭火搖曳,忽明忽暗,將已經寂靜下來的屋內染成朦朧的昏黃。

    身後粗重的鼾聲傳來,揉皺的白衣丟在地上,他咬著下唇,小心翼翼地緩緩起身,顫抖著雙手將微微撕裂的衣服撿起。  

    斑斑點點的鮮血混著污濁的液體,刺眼地開在床榻上。他輕輕環住自己□□的肩膀,肩上的擦傷火燒火燎般疼痛,初夏的時節,他卻只覺得周身,都只剩下了刺骨的冰寒。

    ————————————————————

    秦淮找到城樓上時,晁風竟然一點兒也不驚訝。

    他伸手扶一把歪歪斜斜跳下來的秦淮,又接下護著秦淮上來的軍士手裡的青色古琴,往秦淮懷裡一放:“怎麼不過會兒再來,我現在正忙著呢。”

    “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等。”秦淮沒有立刻抱好古琴,反倒將額頭抵在晁風肩上喘息了一會兒,才從懷裡亟亟地掏出一個捲軸來塞進晁風手中,“朝廷里有細作,我……弄到了他們和叛軍裡應外合的情報。”

    晁風腦中如遭雷擊,他一手扶住秦淮,迅速抖開捲軸,軍隊守城的強弱之處與實際分毫不差,叛軍擬訂的路線,分別幾時進攻……“還差援軍……”他捏緊捲軸,低聲道,“援軍遲遲不來,再多些兵馬……我們就贏定了!!”

    話音未落,副官早衝上來一把搶去捲軸,手下們爭先恐後擠上來傳閱,一時歡呼聲此起彼伏。晁風也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顧不上追究副官的失禮,聽著身邊一聲聲“秦公子乾的漂亮!”“拜謝秦公子了!”心裡一片敞亮,果然小淮就是屬太陽的。低下頭剛想道謝,手心裡突然感到一陣濕熱,驀然察覺到秦淮有異,趕緊抓過火把來仔細打量——

    鮮紅、溫熱,手心裡分明是縷縷血絲,抬頭看去,秦淮身上的白衣正從肩膀上透出血色,衣襟撕裂,眼中蓄滿水汽,斑斑點點的紅痕延著脖頸蜿蜒至領口裡,煞白的唇上一抹淤痕甚是扎眼……晁風駭然地伸手,極力克制住想按住秦淮肩頭的衝動,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厲聲道:“你走的那幾天,是幹什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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