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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誰也沒料到,晁風的命會這麼大,連他自己也沒料到。

    他去戍邊了,活著回來了,還打了場漂亮的大勝仗。

    而且,從叛軍來犯到將他們一舉擊退,不過四年時間。

    晁風一戰成名。

    二十三歲的他,凱旋而歸,榮升校尉,“御龍晁家軍”的名號,家鄉人民帶著驕傲叫出,傳遍街頭巷尾。

    只有晁風自己明白,他的信念除了遼闊的國土,還有一個瘦瘦小小的白色身影。

    守山龍子,嘲風,晁風。

    淮河邊上,少年偏過頭來,望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許諾。

    我記得你,就是這淮左之地記得你。

    酒樓里,琴聲終了,晁風抬起雙手鼓了鼓掌,笑著將杯中殘酒飲盡。又是兩年,自己已經二十有五,守土之名越來越響,當年那小鬼也快到弱冠之年了吧?六年過去,也不知他怎樣了,還那麼話嘮嗎?娶妻沒有?琴藝精進沒有?他……還記得他嗎?

    欸,旁邊的琴師怎麼不彈了?晁風仔細回味,驀地覺得這戳人內心的琴聲頗像當年那個小傢伙,不同的是,技法精湛了數倍,曲中似乎也多了些成熟與沉穩,就好像琴聲也會長大一般……  

    怎麼還不彈?晁風抬頭瞅瞅這位清俊的白衣琴師,內心再次感嘆一聲養眼。哦,明白了,是要他點個曲子對吧!

    晁風咳嗽一聲:“那個,小兄弟,都說柳三變的詞有名,會彈不?彈來聽聽好了。”

    其實晁風不大喜歡艷詞,奈何不甚精通音律,加上幾杯小酒下肚記性大打折扣,詞曲里能想起來的只剩柳永的名號了……

    還不彈?養眼的琴師一雙清亮的桃花眼,修長的手指擱在琴上未動,只是盯著晁風看,兩眼一眨不眨。怎麼?晁風額上沁出幾滴冷汗,是因為他離家在京城待太久了,這琴師聽不明白他這混著京都腔的本地口音了?

    太尷尬了,晁風眼看著琴師抱起琴來,緩緩朝自己走來。這這這這是要幹啥?

    琴師走到晁風面前停下了。

    沒說話,也沒拿琴掄他,琴師專注地看著晁風,看的好認真好認真。

    再開口時,桃花眼裡已蓄上了一汪笑意。

    “喂,傻大個兒。”他彎下身,含笑道,“我現在……會彈全首的《國殤》了,要聽嗎?”  

    晁風愣住了。

    “小……小鬼?”

    四、

    秦淮長得真好看。

    不光晁風這麼覺得,晁家軍所有見過秦淮的人全這麼覺得。

    漂亮的桃花眼裡自帶一股靈氣,眉目如畫——柔和清新的水墨文人畫,耐看得很。

    和六年前相比,秦淮明顯抽條長開了,素淨的白衣包裹下,似乎顯得更加清瘦了幾分,卻是愈發的清俊逼人了。

    好看的秦淮正坐在牆頭上,兩條修長的小腿還和小時候一樣,不安分地微微晃動著,身邊坐著晁校尉。

    晁校尉丟只雞翅給他,自己拿著這對翅膀的另外一隻戳戳他的臉:“行了淮啊,夠瘦的了,多吃點多吃點,別瞎保持什麼身材了……”

    秦淮翻他一記大白眼,摟著古琴翻過來倒過去地研究新鮮出爐的邊疆地形圖。

    晁風的軍營里人聲鼎沸,一切對秦淮來講都那麼新鮮。他揮揮雞翅膀和路過的軍士打個招呼,桃花眼彎成好看的月牙:“乖乖隆地咚(感嘆詞,表示讚嘆),這就是守土的軍隊啊,傻大個兒,你混得不錯啊,那幫說書的沒誆我!”  

    說一句,咬一口手裡的雞翅,再拿手肘懟一下晁風。

    晁風點著頭嗯嗯嗯,是是是,你個小匣子(小孩子)小心點兒別把油滴到圖上滴到琴上滴到衣服上……

    說來也奇怪,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只要這傢伙往身邊一湊,晁風立馬整個人都放晴了,哭也好笑也罷,所有情感在秦淮面前全都顯得自然而然順理成章,不壓抑也不刻意,好不舒坦。

    小鬼啊小鬼,你是屬太陽的嗎?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琴聲委婉,一闕《揚州慢》繞在空氣中,揚州邊陲的軍營里,繞進徐徐流淌的淮河。一群酒酣胸膽尚開張的軍士難得地沒忙著“哥倆好,四季財”地划拳,托起下巴,抱起雙臂,安靜地聽著秦淮的輕吟淺唱。向來忙碌嘈雜的軍中,少有地出現了幾分寧靜的氣息。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言厭兵。

    揚州,已遠不如從前繁華。唯有淮河潺潺的水聲,久久不變,似是在向世人昭示這座城市保持著的貴氣。亂世,沒有永久的興盛與繁榮。  

    揚州變了,而淮河未變。

    淮左之地變了,而秦淮,未變。

    亂世里仍有亮色。

    晁風擁著長刀,靜靜地看著他。時間怎的對一個人如此慷慨,六年前的靈氣與沉靜,半分未減,反倒被歲月賦予了新的沉澱,玉石一般,打磨的愈發光亮。

    六年的時間仿若一瞬。無需什麼來填補這段空白,他們,好像是昨日初見,又仿佛,相識多年。

    四、

    事實證明,秦淮是萬能屬性的。

    他認識的人太多了!

    晁家軍官方配發的糧糙沒了,他能找到販糧的商船;來點什麼病啊疫啊,他手裡有各路人馬給的民間方子;二十上下的軍士大多血氣方剛,腦子轉的往往沒有行動快,磕了碰了或惹了點兒啥事兒……內有晁風拿軍紀拾掇得服服帖帖,外面秦淮早就薦了醫師,天捅破了他也能找到人擺平,眉眼彎彎嘴角彎彎,不聲不響地把路鋪平。

    世道太亂,亂世里的明槍暗箭往往比沙場上的更難防,他們猶如一對默契的戰友,晁風在前廝殺,秦淮在身後美其名曰被他護著,實則不知幫他擋了多少冷箭。  

    晁家軍停在揚州,誰敢說他們沒文化晁風瞪誰,白天秦淮趴在牆頭上看他們列隊出操,晚上抱著琴往膝上一橫,大江南北的曲子張口就來,再偏遠山區來的人都能聽高興了,聽到晁家軍人人都能隨口謅上兩句詩詞歌賦來。待軍士們睡下後再抱著琴跑去酒樓茶館上工,晁風第二天見到他時他哈欠連天。

    晁風哭笑不得,小鬼你當你是鐵打的?小鬼拿白眼翻他,自顧自地哼歌,“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哼完拿手肘一懟晁風:“我只知道你手下那幾個半大小子都不天天吵著想家了。好好打你的仗吧,傻大個兒。”

    晁風想過謝他,給過他報酬,在全體手下的鼓動下也請他吃過飯,秦淮拿過銀子來看也不看,反手給他塞回去,吃飯倒是不拒,財迷地為了那麼幾文的零頭跟小二唇槍舌戰,晁風一不留神,他悄悄付了錢。

    晁校尉鬱悶不已,你跟我還來這一套?秦淮又翻他一眼,是啊你跟我還來這一套?

    身旁,長刀和古琴擱在一起,默不作聲地瞧著他們。

    五、

    

    亂世還是亂世。

    揚州開始顯出蕭條樣子。叛軍入侵的腳步近了,城裡,人該走的都走了,黃昏,清角吹寒,響徹了一座半空的城。

    晁風開始忙了起來。清河、琅琊……手指一一撫過地圖上的地名,隨著淪陷的腳步。眼看快逼到京城,他這支“御龍晁家軍”作為一條神龍被鄭重其事地召喚出來,去保衛皇宮裡那條真正的龍脈。

    世道一亂,人心也跟著亂。晁風尚在揚州的時候,不止一次見秦淮額上帶著傷回來,問他,他滿不在乎地抹一把血漬,沒事兒,街邊的毛孩子不懂事兒。

    常去的那家二層酒樓,還在不怕死地開著。樓上琴聲傳來,一陣一陣,樓下有人拿紅色的大字,在門上刷了明晃晃的兩行詩句——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為士大夫所不恥也。

    秦淮抱琴走過,不知哪兒來的低語,細細碎碎鑽進耳朵:“下賤……好不要臉……”

    秦淮下賤嗎?  

    晁風只知他渾然不管世道如何,依舊我行我素地抱著琴,走到哪兒也不割捨。從不像士人一般對晁風的軍務品頭論足,但晁風一有什麼事,一開口他肯定辦到,半分遲疑也沒有。城外,戰火燒過的土地屍骨散亂,晁風將長刀□□土壤,細數著風中顫動的熟悉的衣冠殘片,眼見那抹素白經過他,盤膝坐下——

    古琴橫在膝上,手指翻飛,一曲《國殤》響徹沙場。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磁脆的聲音微帶上了沙啞。

    英靈們多少個夜晚伴著入眠的琴曲,如今,送他們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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