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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垂空,七月的夜黑的不盡徹底,帶著深沉濃釅的幽藍。
身旁被一堆凌亂的布條圍著,何清動了動眼皮,終於睜開了眼睛。
太疼了,甚至不能長久地躲避在昏厥中。
何清眨了眨眼,見自己是是在營帳里,一顆心先落回了肚裡,可脖子像被人掐著,喉嚨乾涸的厲害,張嘴喊了兩聲,卻發不出聲音,只好又把眼閉上,聽天由命。
孤身趴在床上,身下烘著熱氣的玩意兒捂的他難受,何清斜向下看了一眼,狠狠罵了句髒話——明明暑氣正盛,卻不知道哪個缺心眼的給他墊了三層厚褥子。
“快些快些,大夫,在這邊!”
營帳口忽然一陣鬧哄哄的聲響,接著就有人掀了帘子進來,何清想張開眼看看是誰,卻覺得連抬眼的力氣都快沒了。
顧至誠攙著個鬚髮花白的老軍醫,一聲聲的催:“大夫,快給他看看吧,剛剛他都快沒進氣兒了!”
何清塌著眼皮,聲如蚊蚋:“我沒死…”
可惜老軍醫是顧至誠能找來的唯一一個,然年紀太大了點,耳不聰目不明,現下看到床上的人渾身血污傷勢極重,面色慘白死氣沉沉,肩上還插著支沒□□的箭,伸手探了探鼻息便搖了搖頭道:“都傷成這樣了,也受不了幾時的苦了。”
顧至誠本站在遠處,聽見這話突然垮了臉色,上前半蹲下去,伸手碰了碰何清的臉:“倒霉鬼,”頓了一頓,又將他眼上的灰土擦淨一點:“大不了等我回了京城多燒些紙給你。”
何清被他咒的哭笑不得,動了動眼皮蹭過他的手指,第二次吶喊:“我還沒死。”
顧至誠叫他睫毛搔了一下,下意識低頭去看,竟見何清又睜了眼,嚇得猛縮回手失聲道:“你還活著!”
何清想點頭,顧至誠卻快速起身跑了出去,留下老軍醫跟半死的何清面面相覷。
不多會,一群人抱著各式各樣的藥瓶藥罐魚貫而入,圍在何清床前排好了隊伍。顧至誠最後進來,將老軍醫請出去後,指著何清道:“就是他,你們快給他上藥,一處傷五兩銀子,大的小的都算,趕緊救治!”
那些進來的士兵聞聲而動,拿著銅盆打好滿盆的水,細緻的揭下何清身上爛布片似的衣裳,清理上藥,行雲流水。等到背上的血窟窿都快包紮好了,有個小兵指著何清背上的箭問:“這個也值五兩銀子嗎?怕是一瓶傷藥都不夠呢。”
最刺眼的一處傷,再不處理可就要炎了,顧至誠大手一揮,豪邁道:“這個五十兩!”
折騰半天,那些士兵領了銀票歡歡喜喜的走了,何清早就疼暈過去,赤著上身趴在床上,像個打滿補丁的破布娃娃,可憐兮兮。
顧至誠伸過手去,又戳了戳他的左臉,試著人還有呼吸,長聲一嘆,也走了出去。
不怪他獨出心裁折騰他,只是軍醫都在忙著救治身負重傷的三哥,何清偏趕在這時半死不活的,又不好將他扔到傷病營里統一等著,只得這般救治。
顧至誠走到季紹景的軍帳外候著,等到軍醫都出來了,才敢通報進去。
季紹景擰著眉躺在床上,腹上纏著厚厚的布條,幾乎看不到滲出的血跡,只有先前一盆盆換掉的血水方能證明他傷的多重。
“三哥。”顧至誠躊躇的喊了一聲,他知道季紹景的隱忍,但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晉陽又敗了,他能送來短缺的糧草,卻阻止不了士氣的低迷。
主將負傷,連敗三場,十五萬將士傷亡過半,只餘七萬。
三而竭。
季紹景額上布著一層細密的汗,轉臉望向顧至誠時,卻問道:“糧草之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晉陽軍斷糧三日,朝廷六軍不發,毫無增援之意。前些日的戰報只言敗軍或請求增援之事,按理說京城知前線傷亡不奇怪,奇怪的是,顧至誠居然知道補給短缺,算著時間趕來的。他尚無官職,而這些本是在朝堂秘而不宣的事,他不該如此了解。
“是寧大人,”顧至誠毫無隱瞞,“是寧大人與我說的,買糧的錢里大半也是寧大人出的。”
季紹景聞見一怔,接著冷笑出聲:“寧裴卿,他何故表現的如此熱絡。”
“三哥,你們不是舊識嗎?而且寧大人不像是做表面功夫的人,倒是真心實意的憂心三哥呢。”
季紹景的手不自覺握起,牽扯到了傷口,更是疼痛難忍,見顧至誠歪頭不解的樣子,強自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道:“確是舊識。”
舊到若不是刻意牢記,便要斑駁在記憶里了。
顧至誠見他又合上眼,猜他疲憊,便準備往外走去,手觸上帘子,突然想起件事來,低聲道:“三哥,何清在右邊帳子裡,傷的挺重的,而且…臉好像毀了。”
說完,又是久久的沉默,顧至誠回身望了一眼,快步而出。
邊疆的月夜與京城二致,但到底哪處不同,何清也說不上來,他在煎熬的苦海裡頭頂虛恍月色翻騰了幾日,也沒登上舒坦的岸。猛然被海水嗆了一口,何清咳嗽兩聲,嘔出一大口血來,睜眼看時,卻是兩個小兵拿著碗勺給他餵水。
何清急喘了口氣,被嘴裡瀰漫的血腥氣沖的難受,舐了舐唇邊,要求道:“水,再給我一點水。”
聲音一出,卻是破碎沙啞。其中一個小兵聽了飛一樣的跑了出去,另一個則連忙將勺子遞到他唇邊,問道:“你很疼嗎”
…廢話,他又不是鐵打的,鬼門關前走一遭的罪,哪能這麼快就不疼。
何清趴的難受,咽了兩口水,突然想起季紹景來,急切道:“將軍、王爺怎麼樣了,傷的重不重?”
“將軍他…”
“三哥已無大礙,倒是你,三四天了都不睜眼,我還以為你又死了。”
熟悉的語調,熟悉的冷嘲熱諷,何清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誰,顧至誠穿著身粗布衣裳走進來,自顧自的說:“我今日回京。”
何清內心蠢蠢欲動,奈何靈魂想跟隨,身體扯後腿。顧至誠看著他萎黃的面色,忽然矮下身笑了笑:“你就等三哥一起回去吧。”
“啊?”何清猛轉過臉,脖子撕裂一樣的感覺疼的他呲牙咧嘴,與季紹景一起回去,豈不是要等到戰爭結束?萬一他再被個什麼人趕上戰場,還能有命回去嗎!
顧至誠看他惶恐,好心解釋道:“就當在這裡養傷了,反正也拖不了多久。”
第18章 十八
何清不太懂顧至誠那句“拖不了太久"有何寓意,直到半死不活地躺了好幾天,忽聞擂擂戰鼓、震天殺聲,如夢方醒——
歷八月,晉陽皇帝親征,率王城守衛軍十八萬,大敗崇梁,解瑞安王之困。
又十日,破崇梁都城。大勢已去,崇梁王遞降書求和,帝不顧,屠崇梁王室,崇梁王后不堪其辱,攜太子自盡於西宮,屍首盡毀,森然可怖。
至此,晉陽一統崇梁,版圖北擴,後得眾小國依附,霸業不可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