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頁
一月既望,料峭寒意依舊,天空枯曠,太陽掛在天上似頗費了力氣,細碎陽光傾瀉而下,看似和煦,實則並未比冬日多許多融融暖意。寧裴卿這幾日十分頹然,陵屹自圓其說、讓人捉不住紕漏不說,甚至狂妄到時常來關心他的傷處,被他擾了幾日,空有不甘的心,卻拿不住他的把柄,即便上奏皇帝,八成也能叫陵屹糊弄過去,況且,污衊皇族的罪名,自己也承擔不起。
寧裴卿嘆了口氣,忽聽門扉叩響,同樣面色不善的瑞安王已進了來,逕自在桌前坐下。
“王爺。”
寧裴卿動作不便,剛行禮就被季紹景揮手制止住,寧裴卿想了想,將一旁侍奉的僕人支走,跛著腿朝屋外細細打量過,見無人偷聽,才放心地將門窗都死死關上,坐到季紹景對面。
“這是做什麼?”季紹景問道。
“王爺,上次相見匆忙,有些話沒來得及講。”寧裴卿倒了杯茶推過去,極是嚴肅。
見他如此,季紹景亦正襟危坐,靜待下文。
寧裴卿又朝窗戶看了一眼,才壓低聲音道:“三皇子其人陰險,血羽寨一案,便是他一手策劃,起初意在我,但因誤抓走了何清,此事便牽扯上了王爺。”
“剛開始三皇子對我還有殺機,可是後來,他便只等著王爺來救人,似乎如此便可拿住王爺要害,一擊即中。”慢慢將自己心頭所想悉數相告,寧裴卿話音一轉,接著道,“幸而王爺所帶官兵,並未盡折於血羽寨中,這才破了三皇子計劃。”
季紹景一早猜到陵屹頭上,如今親耳證實,也只是微微頷首,回應道:“本王怕臨州官兵不敵土匪,再生事端,當時已將王府所有暗衛遣調過來,斷不能讓何清…咳,讓你們重陷危險。”
寧裴卿注意到他弦外之音,一瞬笑了一下,略帶尷尬道:“還有一事著實奇怪,三皇子似乎很是想揭露出王爺對我…從前對我的想法,從上次獵場送藥開始,到前幾日在血羽寨有意離間何清與王爺關係,從他所做的諸多事情可見,他一直在找機會撮合王爺與我,倒不知安的什麼心。”
“寧侍郎在朝中,是太子一派?”季紹景不答反問,見寧裴卿點頭,便道,“陵屹有不臣之心,奈何生母出身非富貴,他朝中根基不穩,掙不得同盟,只能將作對的人清理乾淨。本王與寧侍郎,文武兩派,若是過從甚密,甚至扯上有違世俗的關係,定會遭聖上忌憚,阻擋仕途。”
說完,卻又覺得奇怪,忍不住道:“什麼獵場送藥?寧侍郎為太子送藥嗎?”
“便是刺殺當夜,為王爺送的藥啊。”寧裴卿疑惑地望著他,“那夜王爺傷了手臂,三皇子便特地叫我去王爺帳中送傷藥,只是王爺當時神色奇怪,行為異常,我出去時正遇上何清,與他囑咐了一句,倒不知他可被王爺駭到。”
“那夜是你!”季紹景猛地一震,眼皮突突直跳,回憶起第二日何清蜷在外頭的樣子,正如當頭一棒,打得他忐忑發憷。
卻說顧至誠留在王府陪護,見何清百無聊賴,頭腦一熱,專程在藤樹下綁了個鞦韆給他,奈何獻寶似的炫耀完,卻見何清抿著嘴盯著枯黃草皮上殘留的雪沫,顧至誠遽然反應過來:尚未回暖,迎著冷風盪鞦韆,他怕是想把人凍死…
“算了,還是逛園子去吧,”顧至誠認命地撓了撓頭,拉著何清故地重走。
早春花含苞,醞釀著盎然生機,可是此類景色何清這幾日看了幾十遍,一點興趣都提不起來,走了半圈便道:“顧少爺,時辰快到了,不如先去用膳,下去我再陪你逛可好?”
顧至誠翻個白眼,拍著胸脯道:“誰陪誰?明明是我拋下京城的大事小事、頂著大哥的斥責,專程來陪著你,這麼倒像是委屈你了。”話雖這麼說,卻還是順著何清的意思,腳步不停地朝膳廳去。
二人走了十來步,竟隱約聽見啜泣聲,四下一找,發現一棵樹後坐著個小女孩,看起來七八歲的樣子,正兩手環著膝頭哭的淒悽慘慘,好不可憐。
顧至誠走過去拿腳碰碰她:“你是誰?在這裡哭什麼哭。”
女孩抬起小臉,見有人一臉不悅地看著她,知是遇上了主子,越發害怕起來,小聲嚅囁道:“奴婢兮月,方才絆了一跤,打碎了膳食…”
順著她淚盈盈的目光看去,果然有盞燕窩打翻在地,湯水暈出一方黯然。
顧至誠有些凶,何清見女孩鼻尖一吸一吸的,憋著哽咽不敢發出聲的委屈樣子,忍不住矮下身哄道:“別哭了,再哭臉都要花了。”
顧至誠見他對一個丫鬟都溫柔撫慰,再想想自己的待遇,忍不住“嗤”了一聲,更加不忿。
女孩身上沾了泥塵,何清也不嫌髒,逕自抱起她拍了拍,將她的淚擦乾,便喚她跟在自己身後,一同去了膳廳。
管家早命人將菜品擺好,何清將女孩抱在身旁座椅上,輕聲道:“你想吃什麼就去拿吧,我都允的。”
兮月還以為有什麼懲罰會落到自己頭上,尚未從害怕中回過神來,就聽何清要與自己一同用膳,嚇得她一雙眼瞪得圓圓的,半天不敢動作,何清又催了兩遍:她才猶猶豫豫地伸手拿了個饅頭。
顧至誠見她如此小家子氣,忍不住酸道:“嘖,不識貨,這麼多好吃的不要,啃什麼饅頭。”
何清瞥他一眼,一邊點頭附和,一邊將顧至誠面前一碟蝦炙端過去:“兮月,吃這個。”
“能得到的時候,一定要挑好的、挑貴的吃,不然以後失去了卻只剩可惜,後悔就晚了。”
何清舉箸未動,卻將滿桌好菜儘量往兮月面前挪。顧至誠聽他話中似意有所指,隱約有絲不安,卻又不知哪裡怪異,只好將兩人一瞪,伸長了手去夠遠處的吃食。
又過了四五日,季紹景終於自臨州傳來回府音訊,何清反應淡淡,顧至誠卻急了眼,他在一旁好勸歹勸,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不見何清再像從前那樣,能心無芥蒂地陪自己鬼扯打諢,尤其當自己旁敲側擊替三哥說好話時,何清的反應,幾乎讓他尷尬到說不下去。
眼看便要愧對三哥重託,顧公子焦慮又躁動,一個沒克制住,直接將人從床上拎了起來。
“何清,三哥到底哪裡惹著你了,值當叫你使這麼久的性子,連我都牽連上。”顧至誠睇著他,給他一個見好就收的眼神。
“這麼晚了,你來就是想教訓我一頓嗎。”何清避重就輕,見顧至誠一副不問清緣由誓不罷休的樣子,嘆息道,“顧公子,我不是在使性子,只是這事牽扯的多,我說出來,你也不信罷了。”
“嘁,你敢說我就敢信。”顧至誠不信邪,連聲催促,“你趕緊說。”
“這世上八成有一個道理,當擁有的不能再多的時候,就要開始失去了。”何清抬起頭,望向天幕沉沉的星月,“我得到的太多了,玉盤珍饈、錦衣富貴,這麼多好東西,要是不依仗王爺,根本不是我從前敢奢望的。”